人是社会的动物,最怕是没有人懂得自己,周围得不到自己所期待于别人的反应。在这种处境里连孔子都会兴叹“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人之相知是人和人所以能结合成社会的基本纽带。没有共识就不可能有社会交往。孩子哭妈妈就知道他饿了,喂他奶吃。这就是相知的基本模式,也是社会的基础。
一个学者也是为了要社会上明白他所思考、所推敲的问题,所以竭尽心力表达自己的见解,即使四周得不到反应,他总是想著书立说,希望远方也许有人、身后也许有人会明白他的。这是司马迁的所以负辱著书,留言于后世,“疾没世而名不称也”。我说这段话,眼前似乎出现了这位成天伏在书案前的老师。他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紧接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后,不能不使我猜想他正是希望远方有个明白他人的人能来见他。
史氏在世之日,恐怕深知他的人是不多的。我总觉得似乎是有一条界限,把他的后半生排除在当时的学术圈子之外。他去世后,1986年我三访英伦,在LSE的一次座谈会上,在休息期间有一位英国朋友,紧紧拉着我的手用喜悦的口吻说:“史禄国在苏联恢复名誉了。他的著作被公开了,肯定了,而且承认他是通古斯研究的权威了。”这位朋友知道我是史氏的学生。因为我把史氏的名字列入1945年出版的EarthboundChina一书的扉页上,作为纪念我的三位外国老师的首位。所以这位朋友知道我和史氏的关系,把这个好消息通知我。同时我也了解到史氏不能回国的原因,他在祖国曾是被归在“反动学术权威”一类里的。这个标签的涵义我自有深刻的体会。名要搞臭,书要禁读。1990年8月我有缘去莫斯科访问苏联的科学院,接待我的人证明了1986年我在伦敦听到的话。我作为史氏的学生也叨了光。
当我收到那位日本朋友寄来《人名字典》的复制件中有下面一句话:“他又是被推崇为第一个给Eth-nicity(民族性)这个概念下定义的人。”《人名字典》这一条文的作者引用史氏的原话:“Ethnos是人们的群体,说同一语言,自认为出于同一来源,具有完整的一套风俗和生活方式,用来维护和崇敬传统,并用这些来和其他群体做出区别。这是民族志的单位——民族志科学研究的对象。”原文出于何书没有说明,我无法核对。
我最初读到这句话时,觉得十分面熟。这不是和近几十年来我国民族学界所背得烂熟的民族定义基本上是相同的,就少了共同地域和共同经济这两个要素! 怎么能把这个“经典”定义的初创权归到史氏名下呢! 再看写这段话的人署名A.M.Reshetov看来是个俄籍学者,而且条文下注明是从俄文翻译的,译者署名T.L.Mann以示文责由著者自负。这本字典是1991年出版的。出版社的名字在复制件中查不到。写这条文的日期当在我去访问莫斯科前后不久。我思索了一会,才豁然开朗。史氏在世时,这种话在苏联是不会有人敢说,更不会见诸文字,而是送到国外出版的字典里公开发表的。
还应当说明的是,我在用中文翻译上面这句话时也很尴尬。史氏用的Ethnos是他的专用词,采自拉丁文,在《牛津英语字典》直译作Nation。史氏采用拉丁古字就是为了要避开现代英语中nation一词,因为nation在19世纪欧洲各民族强调政治自主权时,把这词和state联了起来,成为Nation_State。State,是指拥有独立主权的国家,于是Nation也染上国家的涵义,比如联合国的英文名字就是UnitedNations。为了把民族和主权国家脱钩,他采用了拉丁文Ethnos。为了不再把浑水搅得更乱,我就直接用Ethnos,原词不做翻译了。
由于史氏对用字十分严格,不肯苟从英语的习惯用法。这也是普通读者不容易读懂史氏著作的一个原因。他用词力求确切性,于是许多被各家用滥了的名词总是想违避,结果提了不少别人不易了解的新词。他抛开通用之词,采用拉丁文原字,使其不染附义,Ethnos是一个例子。更使人不易理解的是用一般的英文词汇加以改造而注入新义,如他最后亲自编刊的巨著的书题名为Psycho_mentalComplex of Tungus。Psycho原是拉丁文Psukhe演化出来的,本意是呼吸、生命和灵魂的意思,但英语里用此为字根,造出一系列的词如psychic,psychology等意义也扩大到了整个人的心理活动。晚近称Psychology的心理学又日益偏重体质成分,成为研究神经系统活动的学科。史氏总觉得它范围太狭,包括不了思想、意识,于是联上mind这个字,创造出Psycho_mental一词,用来指群体所表现的生理、心理、意识和精神境界的现象,又认为这个现象是一种复杂而融洽的整体,所以加上他喜欢用的com-plex一字,构成了人类学研究最上层的对象。这个词要简单地加以翻译实在太困难了。我近来把这一层次的社会文化现象简称作心态,也是个模糊的概括。
他强调心态研究原是出于他研究通古斯人社会文化中特别发达的Shamanism萨满信仰。萨满是一种被通古斯人认为是人神媒体的巫师。过去许多人把它看做迷信或原始宗教,但史氏则采取实证主义的立场,把它作为一种在社会生活里积累形成的生理、心理的文化现象来研究,并认为它具有使群体持续和适应一定客观环境的作用。这是功能学派的基本观点。
马氏的巫术分析也是采取这样看法的,但是没有像史氏那样深入到生理基础去阐明这种社会行为的心理机制,所以我认为在这方面马氏在理论上没有史氏那样深入。
史氏的人类学和马氏的人类学的差别也许就在这里。马氏也把文化看成是人类为了满足人的生物需要的手段,但是他没有走进生物基础里面去,而满足以生物基础的“食色性也”为他研究社会文化的出发点,去说明各种社会制度的功能和结构,就是如何在满足生物需要上起作用。史氏的生物学基本训练似乎比较深透些。他把人类学的出发点深植于人体的本身。他更把人体结构和生理机制看做是生物演化的一个阶段,尽管人类比前阶段的生物种类发生了许多质的变化 但这些变化的基层还是生物的机制。他甚至在他的Ethnos理论中说:“在这些单位Ethnos 里进行着文化适应的过程,遗传的因素在其中传袭和改变,在最广义的理解上,生物适应过程即在这单位中进行的。”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文章来源:民俗学博客 【本文责编:CFNEdito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