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妖怪热”已经持续好多年了。
在书店里,收入不同时代妖怪图像的书,经常被排列在陈列畅销书的店头。由古老的妖怪故事中生发出来的新编鬼怪故事,也同样大行其道。山妖、女鬼、河童,从动画片到连续剧,电视里几乎每天都看得到这些出镜的妖怪们。在日本,“东亚怪异学会”、“世界妖怪协会”以及各种名目的妖怪研究所林林总总。这份“妖怪热”的热潮其实来头很久远。追本溯源可以追到十九世纪末。十九世纪末日本已经出版了井円了的《妖怪学讲义》。这套书厚厚八大卷,是日本妖怪学的开山之作。
妖怪总是善于变化。说来井円了的学者生涯也变化得颇有妖味。井上本从事佛教哲学研究和教育工作。他一开始研究妖怪的目的是反妖怪。日本学者介绍说,他从事“妖怪学”研究,本是为了以哲学思想开启民智,推进文明。一八八六年他创立“不可思议研究会”,自己开坛宣讲主张,并刊行自己的妖怪学讲义录,开始和民间流传各种妖怪迷信作斗争。他认真考察了大量个案,把妖怪们分成了真怪、假怪、误怪等,并指出大量的妖怪都是人们发源于内心的恐惧而幻化出来的。这位日本的堂·吉诃德,骑科学之马端文明之矛,本来下定决心要大展雄风屠妖怪之龙。没想到“妖怪”二字沾不得,因为这两个字极有灵性极有人气。井上的妖怪研究意想不到一炮而红,“妖怪博士”一时在日本社会上大名鼎鼎。请他去演说的邀请不断。顺坡下驴,他一路就妖怪下去,一生先后写了《伪怪百谈》《通俗插图妖怪百谈》《通俗插图续妖怪百谈》《妖怪的本来面目》《妖怪学》。甚至一九一九年去世前,他还出版了一本《真妖怪》。这架势颇让我感觉是读一篇汉赋——各种妖故事鬼故事铺排得骈四俪六雕镂五彩被人们至今挂在口头,科学和文明相当于赋里曲终奏雅那点可怜的谏讽,一般都被人们忽略不计了。
讲日本的“妖怪热”,便会想到水木茂这个名字。他的《鬼太郎》系列动画片是日本“妖怪热”巨大的推动力。从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九六年,《鬼太郎》先后推出过四部,每一部都影响巨大,每一部的热播都带来人们对妖怪进一步的关注,以至于有“妖怪热”就是“鬼太郎热”的说法。《鬼太郎》等动画片之外,他还创作有《妖怪百物语》《河童三平》等众多妖气十足的作品。他还是《水木茂诸种妖怪入门》《日本妖怪大全》《图说日本妖怪大全》的编著者。是妖怪杂志《怪》的主编之一。一九九五年日本成立“世界妖怪协会”,他还成了首任会长。和明治时代讲求文明开化的井円了不同,水木茂活跃的年代在二战后,准确说他面对的是日本经济经过高速成长后的消费社会。水木茂用不着穿戴科普或启蒙的外衣。主义已经不重要,人们追求的是刺激、有趣、好玩、新颖。市民就是顾客,顾客就是上帝。所以市民的爱好,就是上帝的爱好。于是一个水木茂站立起来,千万个水木茂跟上来。到这档口形势比人强,妖怪们是休想躲到清闲了。
作为一名学者讲说日本妖怪,还有一个名字我必须提及。这就是编写了《日本妖怪学大全》的小松和彦。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曾经在一篇短文里谈到过这样一件事情。沿着山谷有一条连接两个村子的道路。在道路中间有一棵被雷电击倒只剩下半截的大树。岁月的疾风劲雨冲打下,这棵相当粗大的残树不仅长满青苔,而且树心腐烂后留下了又黑又深的树洞。这道特异的风景映射到每一个来往经过的行人眼中,并被他们的想象做出各种加工。于是近百年来围绕这棵残树便出现了一个又一个鬼怪与山妖的传说。这些传说又反复被一代代人转述。村子里那些孩子就在这转述中一天天长大,并沿着这条路来来往往。这些传说于是构成了古老村落文化的一部分。然而伴随工业化社会的到来,一条笔直宽广的现代化新路填山移谷修建起来。新路又近又方便。原来是两个村子人来往必经的道路不再见得到行人。一年又一年,原来的道路上长起了荒草。慢慢的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忘记了荒草中曾经的道路,连带着也忘记了那些围绕残树曾经活灵活现存在的传说。这些被遗忘在荒草中的传说,在柳田国男的视野里无疑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在现代科学和文化不断普及的新时代,日本社会一天天发生着巨大变化。这些变化被赋予了进步、文明和现代性等多重意义。然而伴随日本农村一天天不断被解体,日本先民在千百年来农耕生活中创造的民间习俗,也和那条大路以及那些传说一样被抛弃被遗忘。痛感这片可怕的遗忘之荒野,民俗学家小松和彦毅然投身于妖怪世界之中。在他供职的京都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的网页上,我们可以找到关于江户时代几乎所有日本妖怪的资料。这是以小松为核心的课题组多年的心血。它被小松和彦看成是日本人“心灵的故乡”的一部分。
小松和彦讲到的“心灵的故乡”这几个字,读到时令我怦然心动。它让我想起一首小诗,一首王渔洋为《聊斋志异》题写的诗句:
姑妄言之姑听之,
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
爱听秋坟鬼唱诗。
当年感动于蒲松龄用多彩笔墨描摹出的人妖鬼狐,渔洋山人留下了这四句诗句。“姑妄言之” 和蒲松龄《聊斋自志》说自己“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的黄州一样,用的是苏东坡的典故。历史上喜欢鬼故事的一个大名人是苏东坡。宋人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记载过一段苏东坡逸事,说东坡贬官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岭畦。有不能谈之,则强之使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去。”在过去的悠悠岁月,秋雨绵绵中,豆棚瓜田里,曾经有多少人围坐着讲鬼怪故事,又曾有多少人听过这些鬼怪故事。月黑风高,故事散场,多少人曾担心后面跟着鬼怪,怀着一颗胆战心惊的心,忐忑于归家的路上。这些鬼怪故事,和这些被鬼怪故事妆点过的夜晚,不也正是我们中国人“心灵的故乡”的一部分吗?
中国这块土地,是富有深厚文化积淀的土地。以典籍论,从《山海经》开始,我们记载各种鬼怪故事的著作数不胜数。但是至今没有一部像样的《中国妖怪大全》。也没有一个真正研究中国妖怪学的组织。作为一个民俗学研究者,思之不胜汗颜之至。
还有更让人觉得迫在眉睫的事情。
说一段我自己的亲身经历。二零一二年我到浙江省做田野调查,在海盐市澉浦镇的老庙里看到了一尊名为陈小姐(行三,一名三姑娘)的神像。这位女神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在文献上见过记载。后来听热心澉浦本地文化整理的周乐训先生讲,陈小姐本是平湖人,她看上了对街住的小伙子。尽管双方父母不同意,但两个人暗中往来着。澉浦路窄,两边的房子相向而建。曾几何时,楼上陈小姐和对街小伙子的房窗间架起了满载青春激情的梯子。一来二去陈小姐怀了孕。耐不住父母逼问,就跳荷花池淹死了。陈小姐死后魂回来索命,成了大家都怕的神。周先生讲,在当地这位陈小姐是地方最大的神。有病跳神请神,请到陈小姐是最大的。法事的规格也最高,要杀鸡,要给陈小姐做亲。陈小姐高兴了,患者就会病愈恢复健康。周先生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陈小姐作祟在人间,人们却又敬重她。回京后查到清人钱泳《履园丛话》中记载青浦金泽镇古来祭祀一位“陈三姑娘”。当时陈三姑娘的塑像附置于东岳庙里。每年逢三月廿八、九月初九,远近数百里内的善男信女络绎而至者以数万计。“灯花香烛,昼夜不绝。乡中妇女,皆装束陪侍女神,以祈福。或有疾病者,巫辄言触犯三姑,必须虔祷。于是愚夫愚妇亟具三牲,到庙求免。”这位三姑娘本是吴江人。年龄只有十六七岁,但“美丽自命,有桑间濮上之行。其父觉之,遂沉诸湖,后为祟,由来已久”。青浦去海盐不远,地域文化渊源相近。我推想澉浦的陈小姐就是《履园丛话》中的“陈三姑娘”。但周先生讲述的版本,明显加入了许多澉浦本地方的元素,显得愈发鲜活生动。就是这样保存在乡村几百年的鲜活生动的鬼怪故事,很多至今尚未得到认真的搜集和整理。尤其遗憾的是上世纪大规模搜集整理民间故事编辑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时,相当多的民间妖魔鬼怪故事因为被视为封建迷信不曾入选,被“选择性遗忘”。而中国的乡村每一天都在消失。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一直在城市化道路上飞奔。统计数字表明到今天中国的城市化人口数字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十。大规模的城市人口的增加,意味着农村人口的大幅缩减。在全国规模的大面积土地开发以及新农村运动中,旧有的乡村社会正在飞速解体。伴随广播、电视、网络进入乡村,整个村落的文化生活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村落社会的鬼怪传说,也像柳田国男讲述的那片“被遗忘的荒野”一样,正一大片一大片变得无限荒芜。
我友刘宗迪曾云:“妖怪就是对于异域未知世界的想象”, 植根于村落社会的鬼怪传说,是前近代农耕为主的乡村社会对于未知世界想象的一部分,是中国人“心灵的故乡”的一部分。抓紧时间搜集和整理之,正是我们民俗学者应当肩负的责任。可偌大的中国,这样的工作需要很多人组织起来,而不是一二同道就可以肩负起来的。从海那边的“妖怪热”说起来,拉杂讲了这许多,总括起来就是说了一个梦。梦里面有中国真正研究妖怪学的学者组织,有一部高质量的《中国妖怪大全》,有一部《中国民间妖怪故事集成》,还有面对一片片变得无限荒芜的荒野一份不甘心。
真的应当启动了,中国的妖怪学!
何时才能启动,中国的妖怪学!
文章来源:民俗学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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