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儿脸上有点麻,出门就把粉来搽。叫声情姐莫搽粉,虽说脸麻心不麻,情人眼里麻是花。”32年前,我在家乡湖北麻城采风时看到这样一首歌谣,当时就象被电击一般,决心从此以民间文学为终身事业。在写毕业论文《中国历代民歌文献述评》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埋在武汉大学图书馆阅读歌谣集,其中最早读到的,就是《歌谣周刊》。
我觉得歌谣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是野性。所谓“野”,包含这样几个意思:从社会地位看,她属于“朝”外,即主流文化之外;从艺术形式看,她属于“统”外,即表达方式十分自由。从内容看,她属于“化”外,即较少教化,与生命原始欲望联系更紧密。
歌谣的内在动力是人的生命力。生命象一颗种子,经风吹,遭雨打,受日晒,遭践踏。“菜子命,女儿家,肥处撒一把,瘦处撒一把。”人生会有许多挑战和磨难,但人必须去面对。歌谣既是生命的呻吟与叹息,也是生命的号角与呐喊,还是生命的沉酣与狂欢。
歌谣与理性无关。许多歌谣就是一团炽烈的欲望。“一想吃桔柑,桔柑满口酸,想吃六月咸鸭蛋,猪油炒干饭……”这首《怀胎十想》,从水果到蔬菜、从鱼肉到酸菜,把孕妇那想吃而不得的强烈欲望,一古脑儿数下来,让人直流口水。“搂住那个亲人哟亲上个嘴,肚子里的疙瘩化成了水”,歌中爆发出极大的生命能量。周作人、朱光潜早年在《歌谣周刊》上,曾经讨论过“猥亵的歌谣”。而“饥者歌其事”,正是歌谣创作的原动力。
强烈的欲望激起强烈的情感。“铁打链子九尺九,哥拴脖子妹拴手。哪怕官家王法大,出了衙门手牵手。”“别人丈夫乖又乖,我家丈夫呆又呆,站着象个树墩墩,坐着象个火烧岩……斑鸠叫来要天晴,乌鸦叫来要死人,死人就死我丈夫,死了丈夫好出门”。在歌谣中,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人类向文明社会发展,野性不断受到压抑。但人性可以被压抑,不可能被消灭。博弈的结果是用表面上的文明,掩盖着人性的异化。正因为如此,野性的歌谣一被当代人发现,就觉得亲切和新鲜。影视和文学中,常常由于引用野性的歌谣而显出特别的感染力。
今天我们的歌谣研究缺少活力,忽视歌谣的“野性”特征,是其重要原因之一。不同时代虽有不同语境,但人的欲望、本性和基本需求是没有多大变化的。因此“野性”的歌谣,今天仍值得发掘,值得发扬。
2013年1月3日为纪念《歌谣周刊》90周年而作
陈建宪(1954- ),湖北麻城人,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文章来源:《民间文化论坛》2012年第6期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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