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是神话学大发展的世纪。人类学家们从世界各地现存的原始民族中收集到大量活的神话材料,并且能实地考察神话在原始文化中的地位和功用,这就大大超越了前辈学者的眼界,在有限的古典文献方法和历史比较语言学方法之外另辞了一条研究神话的广阔途径。“人类学家不必限于不完整的文化遗痕、片断的简板、尘封的文字,或破碑残碣。他用不着用连篇累牍的但同时是猜想的疏证来填平很大的罅隙。人类学家有神话制作人在肘腋之下,他不但可以记下当地存在的说法——各种说法,而彼此参证,使无疑点;他也有一群当代的注疏家,可以听取他们的批评;更在一切之上,他有神话所自产生的生活完全摆在眼前。”新的研究途径提供了新的透视力,使神话同原始思维之间关系问题的重新提出成为可能。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和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分别代表着这一方面的新成就。不过,下面要特别提及的却是另一个为神话学史所不大注意的德国哲学家卡西尔。
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1874-1945)同黑格尔一样,并不是从职业神话学家的立场去研究神话,而是把神话放在人类精神史的宏观背景中加以考察。卡西尔作为新康德主义的代表,从先验认识论立场出发,建立了一个系统的象征形式哲学。他强调客体在主体经验中的形式,而背弃传统哲学中旨在探求“实在”的本体论研究方向,主张对人类认识和把握客观事物的媒介进行研究。这种在洛克那里叫做“符号学”的媒介形式研究被卡西尔称为象征形式研究。在他看来,人是象征性动物,人类文化世界的大厦完全是用象征的砖石建成的。语言、神话、艺术、科学等都是这种象征的砖石。卡西尔把在黑格尔那里只被当做初级符号形成的“象征”概念扩大到人类所有的符号形式,把抽象的概念语言仅视为象征表现的高级形式。黑格尔虽然承认了神话的理性内容,但却因为这种内容没有“明白表示出来”,而将神话排斥在哲学研究之外,不承认神话是思维(狭义)的产物。卡西尔则将狭义的思维扩展为广义的思维,提出“神话思维”(Mythical Thought)这个概念,并用来命名他的《象征形式哲学》的第二卷,将神话作为人类最早的象征符号形式之一,放在自己新的文化哲学或哲学人类学体系中的重要位置上。卡西尔十分推崇康德的认识理论,同时认为康德理论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语言问题。康德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知识哲学、道德哲学和艺术哲学,但却没能提供一种语言哲学。只有借助于作为人类思想主要工具的语言我们才能完成对象化世界的建构。要了解我们语言的特性就必须了解神话思维的特性,因为语言的起源和早期发展是同神话思维密不可分的,既使在远离神话时代以后的近代语言中,仍然渗透着它所脱胎而来的神话思维的影响,如诗和隐喻。卡西尔在《语言与神话》一书中指出,艺术和审美是人类意识冲出神话的形象性世界,达到逻辑思维概念阶段以后,语言所固有的神话——隐喻的功能的一种再现。换句话说,人类的抽象概念思维和形象艺术思维都植根于远古的神话思维,前者是对神话思维的超越,后者是对神话思维的保留,二者对于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重新建构同样不可或缺,对文化的构成同样重要:
我们必须承认,语言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的所有智能活动的基础,是他的主要向导;为他展示一个通向新的概念对象世界的新途径。但是我们能否说这是唯一的途径呢?难道没有语言人就会迷失在黑暗之中,他的情感、思想、直觉就会隐蔽在朦胧和神秘之中吗?要做这样的判断我们不应忘记在语言的世界之外还存在另一个具有其自身的意义和结构的人的世界。那便是与言语的、语词符号的宇宙相对的另一个象征的宇宙——艺术的宇宙,音乐和诗歌,绘画、雕塑和建筑的宇宙。
卡西尔关于神话思维的论述是迄今为止就此一课题所发表的众多观念之中最有深度,也是影响最广的一家之言。由于他的美国后继者苏珊·朗格的大力提倡和发挥,卡西尔的著述在哲学、美学、人类学、文学批评等不同领域均引起重要反响。就神话学本身而言,卡西尔的贡献也是开创性的。他以哲学家高瞻远瞩的气度来面对神话问题,使之上升为“思维——语言——认识”的哲学高度,并从文化史的宏观进程中确认神话思维的特殊地位,结合科学、逻辑、语言等具体对象探讨了神话思维的一般规律。他的这些努力使被西方哲学忽略了二千多年的神话终于在20世纪重新获得了应有的重视和巨大的潜力。时至今日,大多数人已经可以心领神会地附和保尔·拉法格的如下见解了:
神话既不是骗子的谎话,也不是无谓的幻想的产物,它们不如说是人类思维的朴素的和自发的形式之一。只有当我们猜中了这些神话对原始人和它们在许多世纪以来丧失掉了的那种意义的时候,我们才能理解人类的童年。基于这种对神话的新认识,西方对哲学起源的研究已经充分考虑到与神话思维时代的不可分割之联系。20世纪问世的两部研究著作的标题就很能说明哲学家们眼光的转向。
一部是由亨利·法兰克福等四人合著的《哲学以前》(Be——fore Philosophy),副标题为《对于派生出后世宗教与哲学的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原始神话、信仰和观念的研》。这部影响甚广的著作于1946年由美国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初版时名为《古代人的理智探险》。从其所研究的神话对象来看,目的并不在于神话本身,而在于追溯哲学的史前史线索。所以再版后改为现名,在正标题中突出了这种研究旨趣。
另一部为保尔·拉定所著《作为哲学家的原始人》(Primi——tive Man As Philosopher),初版于1927年。由著名哲学家杜威所撰写的该书前言第一句就称“拉定博士的著作开辟了一个几乎全新的领域”。作者广泛运用了人类学家关于原始社会的大量调查材料,经过以下几个方面的归纳分析——原始的生命观、世界观、人类观、命运、性别、是非、现实、自我与人格、纯粹思辨、观念的系统化、神性、一神倾向等——试图在文明人的高等思维与野蛮人的原始思维之间描述出一条清晰可见的纽带。
就这样,哲学的研究冲破了划地为牢的传统局限而伸向了远古乃至史前。从神话到哲学成为一条极为诱人的研究路线。值得一提的还有直接师承卡西尔的美国哲学家威尔赖特,他的《隐喻与现实》是自维柯以来从神话思维角度探讨比喻问题的最引人注目的一部书。本书关于老子的比喻推理的研究便受益于这部书的启发。也正因此,我们把对于《老子》的人类学解读看做是一种“前哲学”或“原哲学”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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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新华悦读 2012-11-27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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