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本伯3552(Pt.113)中也有一段钟馗和白泽捉鬼杀鬼的形象描写,可以与伯2569对照研究:“适从远来至宫宅,正见鬼子笑赫赫。偎墙下,傍篱棚。头朋僧,眼隔搦。骑野狐,绕项脉(巷陌)。捉却他,项底揢。塞却口,面上掴。磨里磨,里侧。镬汤烂,煎豆碏。放火烧,以枪劐。刀子割,脔脔擗。因今驱傩除魍魉,纳庆先祥无灾厄。”钟馗捉鬼杀鬼的场面,极富动感和情趣。
如此看来,第一,钟馗在这些说唱体的敦煌写本(愿文)中,已经具备了足令一切鬼祟避让、能够捉鬼杀鬼的神性形象(未见“啖鬼”的词句),而这个形象肯定与当时民间传说中的叙事形象是一致的;第二,至少在西北地区,钟馗已经进入了岁末年初的乡傩仪式行列,成为其中的一个驱鬼逐疫、祈求平安的重要、甚至首要角色;第三,钟馗的名声和权限都很大,作为“部领十万熊罴”的五道将军,也袭用钟馗的大名,他不仅能捉杀致主人生病的鬼(《洞渊神咒经》),而且也能捉杀一切浮游浪鬼,总之,一切鬼厉都在他的捉杀统辖范围之内,这就开始具备了后世传说中由玉皇大帝或阎罗王封给他的鬼族统领——驱邪斩祟将军或世游大使的特点。
唐玄宗朝,大臣张说(667-730)所撰《谢赐钟馗及历日表》一文记载了钟馗画融入新春年节民俗的情景:“中使至,奉宣圣旨,赐画钟馗一及新历日一轴……屏祛群缋,缋神象以无邪;允授人时,颁历日而敬授。”[14]在岁终春临之际,宫中将钟馗的形象绘制成画幅,连同新日历各一轴,“奉宣圣旨”颁赐给朝廷官员,悬挂在家里,以为“屏祛群厉”,驱除邪祟之用。如果说,钟馗传说早就在晋代或更早的时代形成并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话,那么,从交感巫术的心理出发,将传说中斩鬼的钟馗制作成画像,在岁除(除旧迎新)之际颁赐给官员们,作为镇鬼之灵物,则是从张说供职的唐玄宗朝才开始有记载的。这种年节悬挂钟馗像镇鬼的做法,得到了后世朝廷的认同,形成风俗,世代延续,而且逐渐流到了民间。
诗人刘禹锡(722-842)也撰写过二份同类性质的文书《为李中丞谢钟馗历日表》和《为杜相公谢钟馗历日表》,记载了德宗朝颁发和悬挂钟馗画驱邪的年俗。《杜相公谢钟馗历日表》说:“臣某日,高品某乙至,奉宣圣旨,赐臣钟馗一,新历日一轴。星纪方回,虽逢岁尽;恩辉忽降,已觉春来。伏以图写神威,驱除群厉,颁行律历,敬授四时。施张有严,既增门户之贵;动用协吉,常为掌握之珍。”[15]这份文书的作者标明写于(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即公元805年。与张说的时代相比,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而这时奉宣圣旨向朝廷官员们颁赐钟馗画的风俗和钟馗驱鬼的观念,在民间不仅没有减弱或消匿,反而越加盛行起来。而且刘禹锡对朝廷颁至的钟馗像本身,作了比张说较多的描绘:“图写神威,驱除群厉”。朝廷颁发的钟馗之像具有“神威”之貌,能使主人家增添“门户之贵”,加上人们群体的原始思维和灵魂观念所赋予钟馗像的“捉鬼驱邪”象征意蕴,因而才能具有祈新岁之安、一年吉祥的功能。
与张说、刘禹锡的“表”说同一件事的,还有生活于晚唐的周繇所写的《梦舞钟馗赋》。此赋对钟馗形象的描写,其细腻生动,远在此二“表”和上述敦煌愿文之上:“……扃禁闼兮闲羽卫,虚寝殿兮阒嫔嫱。虎魄枕欹,象榻透荧荧之影;鰕须帘卷,鱼灯摇闪闪之光。圣魂惝恍以方寐,怪状朦胧而遽至。硉矹标众,䫜类特异。奋长髯于阔臆,斜领全开;搔短发于圆颅,危冠欲坠。顾视才定,趋跄忽前。不待乎调凤管,拨鸾弦,曳蓝衫而飒绩,挥竹简以蹁跹,顿趾而虎跳幽谷,昂头而龙跃深渊。或呀口而扬音,或蹲身而节拍。震雕以将落,跃瑶阶而欲折。万灵沮气以慞惶。一鬼傍随而奋踯。烟云忽起,难留舞罢之姿;雨雹交驰,旋失去来之迹。睿想才寤,清宵已阑。祛沉疴而顿愈,痒御体以犹寒。对真妃言寤寐之祥,六宫皆贺。诏道子写婆裟之状,百辟咸观。彼号伊祁,亦名郁垒,傩袄于凝沍之末,驱厉于发生之始。岂如呈妙舞兮荐梦,明君康宁兮福履。”[16]傩舞或巫舞,是行傩祭或做巫事时不可或缺的通神仪式。周繇所描写的,虽然是唐明皇梦钟馗捉鬼的一段轶事,却实在是一幅“圣鬼”钟馗驱邪仪式图。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充满着动感的、活生生的钟馗。钟馗的形体:怪状朦胧,形象特异,长髯、短发,阔臆、圆颅。装束:着斜开领(衽)的蓝衫、戴危冠。手执法器:凤管、竹简(还没有出现后来的青锋剑)。舞姿:开始时,调凤管、拨鸾弦,摆动着蓝衫身躯飘逸,舞动着竹简舞步蹁跹,继而如虎跳幽谷,似龙跃深渊,令雕将落、瑶阶欲折。钟馗的粗犷雄健、气势逼人的巫舞,终于使所有的精怪(“万灵”)不得不沮气而回避。赋中还写了唐玄宗梦觉后,将梦中之祥告之杨贵妃,六宫皆贺的情境,和诏画工吴道子依照他梦中所见画钟馗捉鬼的情节。
到唐末五代十国,旧将胡进思拥兵废吴越王钱倧的史事,透露出钟馗信仰在当时深入人心的信息。吴越王钱佐卒,其弟倧以次立。旧将胡进思对其卑侮,钱倧在碧波亭阅兵犒赏军士,胡进思前谏以赏太厚,无意中惹脑了新王钱倧。“倧怒,掷笔水中,曰:以物与军士,吾岂私之,何见咎也!进思大惧。岁除,画工献钟馗击鬼图,倧以诗题图上。进思见之大悟,知倧将杀己。是夕,拥兵废倧,囚于义和院,迎俶立之。”[17]这桩史实发生在公元947年。这段记载透露出岁除献钟馗击鬼图的习俗,在五代以前,也许就在唐代,就从都城长安传到并在吴越地区广泛流行,而钟馗击鬼的传说和信仰也早已成为吴越民族族众的集体意识,以至胡进思一见到倧在画工所献的钟馗击鬼图上所题的诗句,便明白自己将被当作鬼魅除掉,于是不得不拥兵废倧。据美术史家认为,这段记载“是为钟馗击鬼驱邪的独幅画始见于史书者”。[18]
一般说来,一种信仰民俗、特别是有神格的信仰民俗的形成和延续,必是有某种神话和传说所支持的。钟馗信仰从两晋、南北朝逐渐形成并得到广泛流传,到唐末,又经五代十国,五、六百年间,不仅从未中断,而且在流传中愈来愈形成体系,无疑是由于有钟馗这个具有神格的人物及其愈来愈丰富的传说的支持。到了北宋科学家沈括(1031-1095)所撰的《梦溪笔谈·补笔谈》中,钟馗其人及其传说则变得完整和丰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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