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满城追捧泥孩儿
在宋代七夕的诸般新生事物中,尤其引人关注的、且最为当时人所津津乐道的是泥孩儿摩㬋罗。
宋人对这个泥孩儿的痴迷几乎到了举国若狂的程度。《东京梦华录》称:"七月七夕,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有一对直数千者,禁中及贵家与士庶为时物追陪。" 数条街巷的七夕市场皆卖摩㬋罗,无论贵家士庶皆追陪奉迎,可见此物之风靡一时。"彩装栏座","红纱碧笼",甚者"饰以金珠牙翠",一个小小的泥孩儿,装饰如此华丽,可见其物在宋人眼里必定非同一般。在七夕之夜的乞巧筵上,此物与传统的七夕节物银针彩缕、瓜果酒炙相并列,奉献于牵牛织女的彩楼鹊桥之前,居然有喧宾夺主的意味了。
宋人南渡,诸事张皇,杭州城贵家士庶对于摩㬋罗的好尚非但不见衰歇,反倒有过之而无不及。《武林旧事》称"七夕前,修内司例进摩㬋罗十桌,毎桌三十枚,大者至髙三尺。或用象牙雕镂,或用龙涎佛手香制造,悉用镂金,珠翠衣帽,金钱钗镯,佩环真珠,头发及手中所执戏具皆七宝为之,各护以五色镂金纱厨。制阃贵臣及京府等处,至有铸金为贡者。"杭州城的摩㬋罗较之汴梁城的摩㬋罗,已是身价倍增,从原先贵家士庶追陪趋迎的节物,成为京府贵臣供奉宫廷的贡品。而摩㬋罗其物的形制,也不复原来的泥胎凡骨,或以象牙雕镂,或以佛手香木制造,甚至有以黄金塑造者。与北宋时期相比,其装饰也愈见奢华,周身缀彩镂金之外,还穿戴着用珍珠翡翠制作的衣冠、带着用金线编织的钗镯,佩有珍珠串成的项链,手中持有用七宝(金、银、琉璃、玻璃、砗渠、赤珠、玛瑙)雕琢而成的精巧玩具,甚至连头发都是七宝所成,其体量也不再是高不盈尺的小孩儿了,大者甚至有三尺之巨,真可谓穷奢极妍,无所不用其极矣。
因为时人对于摩㬋罗的热衷,在宋代,制作摩㬋罗,甚至成为一种专门的手艺,并形成了专门的生产销售基地,宋代苏州工匠就以善于制作精巧的摩㬋罗著称。宋人陈元靓纂《岁时广记》卷二十六称"今行在(杭州)中瓦子后市街众安桥卖磨喝乐,最为旺盛,惟苏州极巧,为天下第一。" 宋人祝穆《方舆胜览》卷二称"平江府......土人工于泥塑,所造摩㬋罗尤为精妙。"宋许棐有《泥孩儿》诗云:"牧渎一块泥,装塐恣华奢。所恨肌体微,金珠载不起。双罩红纱厨,娇立瓶花底。少妇初尝酸,一玩一心喜。潜乞大士灵,生子愿如尔。"诗所谓"泥孩儿",金珠装缀,纱厨盛裹,自然就是摩㬋罗。首句"牧渎",钱钟书《宋诗选注》释曰:"牧渎,牛喝水的小河。"实为望文生义。此处木渎应即"木渎",指苏州吴县的木渎镇(此据杨琳说)。明人王赘撰《姑苏志》卷五十六称:"(宋人)袁遇昌居吴县木读,善塑化生摩㬋罗,每抟埴一对,价三数十缗,其衣襞脑囟,按之蠕动。"苏州工匠所制的摩㬋罗,"衣襞脑囟,按之蠕动",已经从僵硬的泥偶变成了内藏机关的活动木偶了。
世风所染,宋代朝廷甚至将七夕供设摩㬋罗纳入皇家祀典。景灵宫是宋代朝廷供奉历代祖宗神像之所,《宋史》卷一百九《礼志》载:"景灵宫韧于大中祥符五年,圣祖临降,为宫以奉之。天圣元年,诏修宫之万寿殿,以奉眞宗,署曰奉眞。明道二年,又建广孝殿,奉安章懿皇后。治平元年,又诏就宫之西园,建殿以奉仁宗,署曰孝严。奉安御容,亲行酌献......"南迁之后,重建景灵宫于杭州。《宋史》同卷载:
绍兴十三年二月,臣僚言:窃见元丰五年,神宗始广景灵宫,以奉祖宗衣冠之游,即汉之原庙也。自艰难以来,庶事草创,始建宗庙,而原庙神游,犹寄永嘉。......乞命有司,择爽垲之地,仿景灵宫旧规,随宜建置,俟告成有日,迎还晬容,奉安新庙,庶几四孟躬行献礼,用副罔极之恩。从之。初筑三殿,圣祖居前,宣祖至祖宗诸帝居中殿,元天大圣后与祖宗诸后居后掌宫。内侍七人,道士十人,吏卒二百七十六人,上元结灯楼,寒食设秋千,七夕设摩㬋罗、帘幕,岁时一易,岁用酌献二百四十羊。
摩㬋罗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来之物,居然在宋代祖宗的原庙中登堂入室,其势力委实不可小觑。
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六录有一首嘲弄世相的《谑词》,读来煞是有趣,宋人对摩㬋罗的痴迷亦可从中见出一斑。词云:
天上佳期,九衢灯月交辉,摩㬋孩儿斗巧争奇。戴短檐珠子,披小缕金衣,嗔眉笑眼,百般地敛手相宜,转睛底工夫不少,引得人爱后如痴。快输钱,须要补,不问归迟。归来梦醒,争如我活底孩儿。
这首《谑词》把摩㬋孩儿写得活灵活现,嗔眉笑眼,敛手作揖,还会转动眼珠向人抛媚眼,引得人如痴如醉。这娇憨作态的活动玩偶,说不定就是苏州木渎袁记的出品吧。
《宋季三朝政要》中提到一事,也透露出宋人对于摩㬋罗的痴迷。"贾相患举人猥,众御史请置士籍,复试之日,露索怀挟。辛未榜李钫孙者,少时戏雕摩㬋罗于股间,搜者视之,骇曰:此文身者。事闻被黜。"这个举子实在倒霉,将一身好文绣纹在身体的隐秘之处,不料却被面试的考官看到了,并因此被剥夺进士资格,赶回老家。一般人纹身,所取图案皆为世人所熟悉的图案和符号,或为趋吉避凶,或为炫耀自夸,而其所取图案必有一定的象征意味,纹身所在部位也有讲究。这位李生将摩㬋罗这种当时人趋之若鹜的吉祥物纹于股间,或者正透露了摩㬋罗对于宋人的象征意味,个中消息,颇可玩味。
宋人对于摩㬋罗的狂热,以及宋人七夕的铺张浮靡,史无先例,不合礼法,委实匪夷所思,因此在北宋时即已招致正统人士的非议。司马光有《和公达过潘楼观七夕市》诗云:
织女虽七襄,不能成报章。无巧可乞汝,世人空自狂。
帝城秋色新,满市翠帟张。伪物踰百种,烂熳侵数坊。
谁家油壁车,金碧照面光。土偶长尺余,买之珠一囊。
安知杼轴劳,何物为蚕桑。纷华不足悦,浮侈真可伤。
所谓"帝城秋色新,满市翠帟张。伪物踰百种,烂漫侵数坊",说的自然就是潘楼七夕夜市绵延熙攘、奇物杂陈的盛况。"伪物踰百种",诗人属辞,虽未免夸张,但也可见当时七夕市上所售卖的必不仅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提到的寥寥数种而已,谓之"伪物",盖因诸物皆非日常实用之物,而是专为节日所制作的游戏之物,如摩㬋罗、水上浮、谷板、花瓜、果食花样、种生之类皆是。诗谓"土偶长尺余,买之珠一囊",说的自然就是摩㬋孩儿了。
根据传世文献记载,摩㬋罗在宋代才风靡于世,但是,根据出土文献记载,摩睺罗其物在五代时期就已崭露头角了。杨琳撰文《化生与摩侯罗的源流》指出,敦煌文献P2917《某寺乙未年后常住什物点检历》有云:"汉摩候罗贰。"又,P3111《庚申年七月十五日于阗公主施舍簿》有云:"磨睺罗壹拾。"乙未年为935年,庚申年为960年,皆当五代时期。P2111为七月十五日盂兰盆节于阗公主施舍给敦煌某寺物品的清单,摩㬋罗即为其中之一,可见,在五代时期的敦煌,摩㬋罗已被作为七月十五盂兰节的节供。七月十五日盂兰节与七月七日乞巧节,相去仅八日,且皆由西域传来,其节物相互借用,不足为奇,因此,不能据此就轻易断定,摩㬋罗原来仅为七月十五中元节所用。为免节外生枝,下文仅就七夕而论。
摩㬋罗其物,宋代之前全不见踪影,其名称亦不见经传,其字或作"磨喝乐"、或作"摩喝乐",或作"摩㬋罗",又有作"魔合乐"、"暮合乐"者,用字不一,显然不是华夏固有的名目,而是对外来语的对音,显而易见是外来之物(为方便起见,下文提及此名,除涉及引文或论述必要外,皆写作"摩㬋罗")。以一个小小的来自异域的泥偶,居然令宋代上到天子王公,下到市民士庶,不分妇孺老幼、士农工商,皆颠倒痴迷,趋之若狂。而且其物既为外来,则原与传统七夕节令无关,更与牵牛织女以及乞巧风俗无涉,居然在汴梁、杭州的乞巧筵上登堂入席,反宾为主,俨然成了宋代七夕风俗的主角。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这个名号古怪、装束新奇的泥孩儿究竟有何等来历?它来自何方?又如何传入中国?单凭一个小小的泥偶,肯定没有这种蛊惑人心、颠倒众生的力量,那么,在这个小小泥偶的身影背后,又隐藏着何等也许至今不为人知的隐秘力量?宋人对于摩㬋罗的痴迷背后,隐藏着一种怎样的信仰、观念或信仰呢?此外,摩㬋罗与同样名不见经传而始见于宋代的水上浮、谷板、花瓜、果食花样、果食将军、种生、双头莲等诸般七夕物事又有何关系?它们在宋代七夕的同时出场,只是时间的巧合?抑或这诸般奇巧之物原本就是同源共生,是同一种风俗的组成部分?摩㬋罗以及这诸般物事,既然不见于此前的七夕风俗,与七夕乞巧活动无关,那么,它们又何以只出现于七夕这个特定的节日上?如果说它们是外来风俗,那么,它们所自来的那种异域风俗和中土七夕节俗之间又有什么联系,以至于两种原本不相干的风俗异脉合流,相互激荡,使宋代的七夕风俗呈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绚烂风情?
一个小小的泥孩儿,实在是耐人寻味。说来话长,且让我们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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