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先来给大家念一段东西。1919年6月,北京,当时52岁的国学大师章太炎在少年中国学会演讲,然后他是一个老人家了嘛,就针对青少年的弱点做了一些告诫,接下来轮到28岁刚刚回国的留学生胡适登台演讲,他一开始就宣布太炎先生所说的都是消极的忠告,我现在且从积极的方面提出几个观念。
话虽然婉转,反其道而行的意思很明显,更有象征意义的是,胡适讲完他的积极观念之后,还用英文念了一句荷马的诗,“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 ”,现在我们回来了,你们请看便不同了。这句话,后来胡适一辈子还反反复复在好多个场合跟年轻人讲过,我们回来了,现在你就可以看到不同之处。
我跟大家介绍今天的这本书就是《再造文明的尝试—胡适传》,作者罗志田教授。罗教授是现在中国国内其中一个最出色的历史学家,以治近代史跟现代史著名,那么尤其在做思想史上面,成就非常非常大。今天我拿着他的这一本书,其实最早原版是1995年的书了,但是在差不多2006年的时候,又有一个修订版,又重新拿出来,我现在拿的这本就是2006年的修订版。
他一开始在这本书的引言,就先声夺人地列出了刚才我读的那一段话,那段话恰好就说明什么呢?两点。第一胡适他的自信心,他身为一个留学生,他其实早在康奈尔,在哥伦比亚念书的时候,就已经老想着回国要干一番事业。
第二就是他果然一回来,一有机会登台,就告诉大家,看看我们这些留学生回来各位,我们会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你们且看是什么,果然,带来的变化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前我们曾经跟大家介绍过余英时先生的一本著作,谈胡适的,那么其实罗志田先生身为他的高徒,在这本书基本对胡适的许多理解,并不脱于余英时先生理解的范围,但是在很多细节的处理上面更严缜、更缜密了。
比如说这里面提到一点,就谈到当时这批西方回来的留学生,为什么能够在中国大展手脚?大家都说胡适“暴得大名”,这“暴得大名”的背景是什么呢?在这里面我注意到他有一些很有趣的说法。比如说他就说到,当时在中国,我们讲到在胡适回来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中国人讲究中体西用,这个中、体、西、用啊,这种问题谈了好久。
就是说,一开始学西方人,学船坚炮利,后来发现,人家其实不止是船坚炮利,后面的制度典章文明也很牛,才撑得住那个船坚炮利,那我们中国怎么办呢?怎么样学西学呢?当时就说,我们可以学他们的用处,但是背后的根底还应该想办法,尽量是中学为体。在这里面,罗志田先生的分析很有趣,很精到。
他说,过去讲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时候,通常倾向于把它说成是为了维护纲常名教,其实如果仔细观察当时人的意思,他的目的跟重心其实都在西学为用上面,不仅梁启超、张之洞如此,就以那些拿西学比附中学的人,也多半是为了投合吾国好古之心,而易其说之行。也就是说,这个所谓中学为体这个讲法,并不是真的是以中学为本,恰恰是为了要强调西学为用,不得不往回退出一个中学为体出来,并且把重心其实是放在西学为用上面。但是西学为用这个东西用着用着走久了之后,慢慢就会发现,中国人当时就承认,我们果然不行,我们的文化低劣。
为了自救除了学习西方之外,别无选择,到时候当时的选择是什么呢?就是所有国家的大经、大法全部改革,当然就是受到西潮的影响,这里面他又提到,他说像陈独秀,当时他们那一批人,很有趣的地方在哪?他们学西学的时候,常常学到的是一种断裂,学到的是西方近代思想史上,种种革命性的断裂的跟过去告别的东西,反过来对于西方世界一些强调建设性的,延着传统经典建设下去的东西强调的不多,这是因为当时中国的需要。
比如说这里面讲到陈独秀就把近世的欧洲历史化约为一部解放历史,也就是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都与传统决裂,那么这一点又与中国传统的反求诸己的趋向暗合,再加上中国领土主权基本保存,这点是中国跟别的被殖民的地方很不一样,我们主权基本保存,这是我们一个潜在信心,于是又反过来,强化刚才说的中国传统,就是反求诸己,有什么问题应该都是我的错,从自己身上找毛病,但是里面又是很矛盾,一方面觉得所有的问题都在了身上,中国现在为什么这么糟,问题出在中国人的身上,出在中国的文化身上,这是个病根子,要全盘地改革它。
但是这里面同时还有一种自信心,千万别以为是自我鄙夷,这里面会有一种我自己能够败,我必定自己能够兴的自信观念,于是扭结起来,产生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这个现象值得念一下。他讲,罗志田先生讲,中国世人的一个共同心结就是,大家为了中国好,却偏偏提倡西洋化,为了爱国救国,偏要激烈破坏中国传统,结果出现了破坏就是救国,爱之越深,破坏越烈,不大破则不能大利的诡异现象。
当时这样的思潮作为背景,你可想而知,整个民族,整个思想文化会有多激进,比如说像胡适,胡适在1920年代前后,他曾经有很多议政,当时他发现,最时髦的就是攻击人,凡是攻击都是超然的,我们攻击人从来没有受人怀疑过,我们偶然表示赞成某人,或替某人说一句公道话,就要引起旁人的怀疑了。
那么直到后来,我们可以看到,胡适怎么样在时代上面,包括对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立场,慢慢被人觉得他边缘化,就是因为他虽然当初回来了,造成了不同的局面,但是很快的,按照这么激进的路线来讲的话,他也不够激进了,他还不够快,终于也是慢慢被时代浪潮的主流挪到一边去。
文章来源:凤凰网读书 2012年04月17日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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