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技术再生产
同其他手工艺者一样,夹江槽户陷于一种矛盾,既要共享知识以确保手工艺再生,又渴望将竞争对手的数量最小化。手工业团体有专门的方法缓解这种紧张关系,包括设立专门群体培训的准入制度,及设置秘方、禁忌和通过仪式等障碍,来确保学徒的知识不会高出其在行业的地位。学徒被尽可能少地传授知识,全套知识只保留在那些认可从业团体,且最不可能向外人透露的老从业者中。从某种程度上看,矛盾在于这种知识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它不能随意被传播或隐瞒,工艺精湛的艺人很可能拒绝口头传授一位新手。事实上在大多数手工艺行业的学徒期间,向来缺少明晰的口头传授⑩。与此相对,即使在短期内将学徒与作坊隔离,也不能阻止他们学习技能。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手工艺的“秘密”是如此微不足道,因为它应对的是手工艺实践中不重要的细节。秘方的作用并不关乎形成技艺的控制权,而在于在合法的技艺占有者与非占有者间创造区隔。(11)
夹江的槽户(与中国其他手工业者们一样,而与欧洲或非洲许多手工业者不同)他们更倾向于以家庭形式进行技术再生产(12),父传子、母传女、婆传儿媳。这种安排解决了公开师徒关系中的相关问题。首先,这个传承路径连通了知识与生物再生产之间的纽带,因此,似乎自然地限制了竞争者的数量;其次,由于知识通过现存的性别、年龄和代际结构传递,所以无需设立一套制度来规范技艺高超的工匠与初级工匠间的知识流动;第三,中国亲属关系几乎无一例外地是通过父系继嗣确定亲属责任,由此衍生出一个能够自我规范、集体行动的有界限群体。在亲属关系与居住空间重叠的地方,就像在夹江大部分地区,亲属群体已经成为一个保存技能知识的天然容器。由此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只有长期在本土居住并充分融入手工艺行业的人才能获取知识,这使得外人几乎不可能成为技艺精湛的匠人。因此,无需刻意隐瞒技艺知识。尖锐的问题只产生在妇女群体中,她们是嫁入的,婚后仍然和自己娘家保持联系。所以,妇女的工作被设置了禁忌并受到约束,从而抑制她们成为自信、能干的匠人。
造纸业的技术训练没有任何正式性教学。石堰村的男孩学习抄纸,女孩学习刷纸,起初是玩耍,后来就开始热心于此。工作通常在初中毕业之后,大约16岁开始;直到最近,14岁的少年也开始工作。技术看似很容易被当地居民所掌握,但问题在于,作为一个匠人必须学会献身这一行业。尤其是对男孩们来说,实际上是需要被“驯服”的,正如一个造纸匠告诉我的,他16岁的儿子曾离家出走三次,每次都挨打,不过他最终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据这个纸匠说儿子已经成为了一个出色的抄纸匠。这位父亲似乎并不太在意他儿子的感受,即便其倔强看起来也让他欣慰,似乎这样才能够捍卫技艺。
大多数情况下,训练女儿与培训儿子采取同样的方式,但是由于夹江人(像在中国农村的其他地方)实行村庄外婚制,女性在结婚时就得离开本村。石堰村大多数妇女们出生就生活在外村,通常是出生在平坝的村落,结婚时才搬到这个村庄。妇女们20出头在婆婆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刷纸,被当地人认为是合适的。正如一位访谈对象所言,“手脚灵巧的姑娘一、两周就可以学会,手脚笨拙的大概要花一个月时间”。男女的工作在复杂性方面没有什么不同,刷纸和抄纸都可以在几周之内学会,但达到娴熟则需要数月或数年。然而男性和女性所负责工序的具身化途径存在基本差异。一个学习抄纸的男人会希望在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内一直做一名抄纸匠,他的抄纸技术成为,事实上也的确是,其身体的一项永久财产。与此相反,人们不鼓励妇女们认为她们的技术是永恒的。因为,几乎所有的妇女在结婚时便离开出生地,她们被认为没有学到一个青年姑娘应该习得的技术,而是在新的家庭里重新学习所需的任何技术。来自于造纸家庭的妇女可能嫁到平原地区,在新的家庭里学习养蚕;平原地区的妇女可能嫁进山里,重新被训练为刷纸工。妇女几乎很少公开称赞自己的技术,但如果她们这样做的话,则是以多才多艺而非某项指定工作的本领为荣。
五、公开和秘密
在夹江的造纸行业中流传着很多关于行业秘密和隐匿秘方的故事。造纸技术被官方视为“本县国家级机密”,夹江的政府官员告诉我,台湾和日本间谍曾多次试图偷窃他们的秘方。(13)在田野调查初期,我被地方政府禁止与槽户讨论造纸技术,而且调查必须在一位助手的陪同下进行,他定期向当地公安局汇报我的情况。具有启发意义的是,与政府官员们相反,槽户们很少关心间谍活动,在他们的理解中,一个人仅仅通过采访不可能掌握某项手工艺技术。槽户们乐于分享行业秘密和隐匿秘方的故事,但通常结尾都要说“像我们这样的村庄,任何秘密都无法长久保密”。
所有的人都知道手工造纸的基本工序,也不存在任何试图保密的措施。事实上,因为造纸在没有围墙的呈开放结构的作坊中进行,隐藏秘密无法做到,槽户间的互相依赖也导致秘方不易隐藏。由于纸张供需的频繁波动,大多数作坊总是一段时间内超负荷运作,另一段时间又无法被充分利用。因此有紧急订单的作坊会从有富余能力的临近作坊借用烘干墙或劳力,往往这些作坊会乐于效劳,因为他们可能在某个阶段也面临同样的情况。当工匠和设备在作坊间交换时,信息也随之被交换。因此,想要在行业内保守秘密就不得不跳出所有槽户依赖的协作关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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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族学刊》编辑部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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