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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库里,还有一个春节。那是在“文革”期间,1970年的2月6日、7日、8日,即庚戌狗年的大年初一、初二、初三。那时我是中国剧协的干部,与同事们一起,下放到文化部五七干校的第二年。干校驻在河北省宝坻县,干部们分住在老乡家里,我和一部分同事住在北清沟乡。不知是哪位学员提出来,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也许就是监管我们的军宣队(全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员都是现役军人,受命到干校来执行监管任务)提出来的。无人持异议,也不敢反对。这个春节怎样过得“革命化”呢?就是不回北京与家人团聚,而是在干校驻地的农村,为老乡春耕,拉耠子。不是赶着牛拉耠子,是人拉耠子。那时天寒地冻,土地石硬。拉耠子必须用大力气。我拉的时候,身体俯冲,几乎与土地成平行线。一步一喘气,呼出的气立刻成为白烟。我一面拉,一面在心中默诵莎士比亚和济慈的诗,使心情得以放松。只能默诵,不能出声,否则会被视为“神经病”。稍作休息,抬头望,眼前是白茫茫一大片地,真干净!浑身冒汗,汗水仿佛成冰,衬衣裹住,紧贴胸背。劳动回来,跟老乡一起包饺子,吃得很香。干校生活,情绪压抑。但在体力劳动中,忘却种种烦恼,心情反而轻松起来。
更使人难忘的,是老乡对我们这些下放干部五七学员的热情相待。他们做黄米团子给我们吃。黄米,即黍子,性粘,用它做的团子,味醇厚,吃了耐饿。黄米很珍贵,产量少,老乡平时不吃,只有到春节时才做成团子食用。还有的老乡,为庆春节,特做莜麦饸饹给我们吃。莜麦是一种谷类作物,叶细长,花绿色,籽实可吃。它产量少。老乡教我们:制作莜麦食品,要经过“三熟”。首先,把莜麦粉放在锅里火上,炒一遍,叫“头熟”;然后,把沸水倒入其中,和成面团,再轧成条状,称饸饹,这叫“二熟”;最后,把饸饹放在锅里水中,用火蒸煮成熟,叫“三熟”。若非三熟,不能食用。老乡还告诫说:你们吃莜麦饸饹,只能七成饱,顶多八成,否则危险!(有一位南方客人到张家口,因饿,吃莜麦饸饹到有饱感为止,事后口渴,喝白开水,竟至胀死!)我跟着房东大娘和她的家人们一起下厨,一同进食,仿佛一家人一样。这个春节,虽然没有回京与家人团聚,却也过得高高兴兴,而且别有一番亲切的体验,至今成为一段美好的记忆。
在许多美好的记忆中,也会夹杂着一些凄凉。我五岁时过春节那天见到的一老一小乞食者的情景,永远挥之不去,而且会在梦中再现。那老人肯定已经过世。那小女孩后来怎么样?冻饿倒毙在街头?或有幸存活下来?成家?有了自己的子女?如果她还活着,也是八九十岁的老妇了。她究竟有着怎样的命运?一切均不可知。但在我的梦中,这一老一小已经定格在1928那个龙年的春节里。
2011.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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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新网-文汇报 2012年01月21日 12:03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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