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先生所运用的研究材料,尽管也是口承文本,但他很注意这些文本的地域性。他认为口承文本都是“地方”的,像国民一样,都是有籍贯的。凡是能指出明确“籍贯”的故事文本,钟先生在论文中都会加以交代。我们常常自省,对故事文本的研究缺乏地域性,“例外”即是地域性的产物,对“例外”的关注自然就能进入到故事文本的地域性方面。在这方面,钟先生给我们做了绝好的示范。他特别注意收集某一故事类型的不同区域的文本。
1932年秋钟先生写了《老虎与老婆儿故事考察》一文,对“老虎与老婆儿故事”的地域特征作了精辟的分析。他认为在此类故事中,地域性的显现主要集中于故事异类主角形态的变化。异类主人公的种属有:虎——直隶、闽南、绍兴(浙江)、灌云(江苏)、东莞(广东)等;猪精——梅县、潮洲、陆安(皆属广东);猢狲——?直脚野人——余姚(浙江);猫精——江苏(?);侬瓜麻——翁源(广东);熊——广州(广东)。
由这小小的表看来,说那位想“吃人”而终于“吃亏”的主人公的种属是属虎的,较占多数,次之是说猪精的。但这个统计并不全面:第一,收集的地域不够普遍,第二,材料的分配不平均(如占第二位的猪精,其传述地都在广东境内,并且仅限于东江一带)。可是,它对我们也有相当的参考意义,那是:
(一) 这区区的十数个同型的故事中,它的主人公竟有七种以上不同的种属。
(二) 在将近半数的广东境内所传述的同型故事,(这故事的全数,本十五篇,有一篇说主角是虎的,因地址不明,所以略去。又有一篇是潮洲的,说主角是猪哥精,因表中已有全同的,故亦从略。附此声明。)而主人公的种属,竟多至在全表中为四与三之比。
至于这些好吃人的主人公,或为家畜,或为猛兽,或为不经见的动物(如直脚野人,侬瓜麻),这怕多少有点地域及其它的关系使然吧。[3](《老虎与老婆儿故事考察》P209-210)
钟先生注意到,这样一个同型故事,主人公种属差异是如此之大,“例外”如此普遍,
“怕多少有点地域及其它关系使然”。任何一个民间叙事文本,都是一个特定地域的“套话”,都会打上地域的烙印。烙印即“例外”,“例外”即烙印,研究民间故事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将这些烙印突显出来,从而进行比较分析,清楚“人类文化的递嬗之痕迹”。[3](《老虎与老婆儿故事考察》P211)
现在的故事学家们,在文章中已很少标示故事文本流传的区域,他们热衷于对故事类型历时性的比较,梳理其演进的历史轨迹,而对其空间横向的差异则熟视无睹。这主要归咎于田野作业本身的地域不够广泛,难于发现大量的“例外”。然而,任何一种民间文学类型都是由许许多多“例外”的形态构成的,差异性是民间故事的常态。对此,钟先生说:“如我们所知道的,恐再没有一件事物,比民间的故事,更容易把它的形态纷歧得使人难于捉摸的了。(自然在另一方面看来,它还会不全失其“本是同根生”的面目的。)”[3](《中国民间故事试探》P225)这是民间文学的“在”,是其“在”的方式、规律和魅力。民间故事当然也包括整个民间文学的研究,绝对不能放弃对于这种“例外”的热忱,否则,就很可能失去研究的动力和根本。阅读钟先生的论文总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他常常会为获得某种故事类型的异文而狂喜,即便是文章已完稿之后获得的,也要将之作为“附记”挂于文后。钟先生在中国民间故事研究兴起的初期,就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是强烈的学科意识和高超的学术能力所致。
在《老虎与老婆儿故事考察》一文中,钟先生一再遗憾“这个统计并不全面”、“收集的地域不够普遍”、“材料的分配不平均”等,说明他对研究资料的要求多么全面和严格。只有尽可能多地收集到“例外”的文本,不同地域的文本,充分掌握“差异”,才能使论据得以坚实,论证更有说服力。
二、结尾:寻求不足与问题意识
西方学者说,东方的民俗是“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同样,对东方民间故事的研究也是无止境的。尽管钟先生在民间故事学方面著述颇丰,但这些著述研究的课题并没有完结,他的论文的结尾几乎都是在自省和前瞻。上面论及的对“例外”的关注,还来自于他严谨的学术态度、对这门学科的执着追求和科学、辩证的治学方法。这些从上述钟先生部分论文的结尾明显体现了出来。
《中国的植物起源神话》的结尾:
末了,我要再郑重地声明一下。黄先生(按指黄石)和我所论述的植物起源神话,都是限于我国前时代所记录的。现在新从民间搜集起来的这种记述,为量固颇丰盈,在质上也很有足供论究之处。关于它的罗列和考察,留等将来有相当机会时再续写吧。当然,关于前代的记录的记述,也希望有个弥补缺漏的机缘。[3](p161-162)
《中国的水灾传说》的结尾:
本文,要在这里结束了。因为限于时间及精力的关系,使上文的论述,只完成了个草案。材料的搜集,固然有所不周;许多待说的意见,也有些没有表达出来,或表达得非常率略。最感到惭愧的,是有几处地方,应该做个适当的交待,但为了行文的便当,却把它刊落了。这是耿耿于心的事。[3](p190-191)
《瓠神话的考察》的结尾:
本文对于瓠神话的考察,应该说还是不够充分的。如对外婚制、氏族制及母系制与图腾主义有关的问题,本来也有一一加以探讨的必要。但是,因为时间、学力等限制,只好等待将来有条件时再续笔了。[3](p190-191)
每次读钟先生的这些论文,都有新的收获。而这些论文的结尾更增添了我对钟先生的仰慕之情。这种并非结束的结尾的方式,已成为当时先生论文的显著风格之一。文章的结尾,一般是对全文主要观点的概括和总结。可钟先生把结尾的情结放在检讨论文的不足方面,并对此“耿耿于心”,祈望“有个弥补缺漏的机缘”和“再续笔”。这不仅需要学术才华,更需要学术勇气、信心以及对故事学的深切理解。能够对自己的研究成果进行清醒的自我评价,这是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能够把成果的不足袒露出来,这是大师级的风范和气度。我们常常为他严谨的学风、对学术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及谦逊、永不满足的学术精神而感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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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央视国际 2002-12-10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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