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佥载》主要记载唐代前期朝野中的遗闻轶事,上文所载可能出自当时的民间传说,但是后来闽南地区的民间叙事却有意回避了关于陈元光的另一种“史实”。在闽南地区的开漳传说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位至忠至孝、至仁至义的“儒将”形象。通过选择性的“记忆”与“失忆”,中原移民的历史表述完全确立,而“汉/非汉”族际关系的真正形貌,却最终为汉民族建构起来的权力叙事所遮蔽。
在闽南地区的民间传说中,我们甚至可以发现汉民族对畲族口头传说进行改造的迹象。比如流传于漳州市平和县境内的一则“陈元光力平山贼”传说:
灵通山狮子峰中有一洞叫里曼洞。据说是闽南十八洞之一。一天,里曼正在议事,探子来报,说陈元光将军在狮子峰上建筑巡逻台。里曼一听,十分恼火,立即带兵马与陈元光对阵。打了几十个回合,里曼因出兵不力,被陈元光击败。
里曼回洞暴跳如雷说,我在此统领各寨山民打了多少仗,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吃了苦头,唐将好厉害呀!怎么办?一时拿不定主意。定神沉思片刻,大叫一声说:“有了!我到‘朝天寺’时发现寺内有一宝珠,夜间闪闪发光。这是观音佛祖藏下的瑰宝。”其妹里云也附和说:“这宝珠神威无量,发出炎光来,树倒、石烂、山平。”里曼说:“如能得到宝珠,任何强敌都不怕!”
兄妹俩决定偷宝珠。于是,就到朝天寺观察地形。一看寺建在一孤岩上,凌空绝顶,气势雄伟。四周岩壁难于攀登,要上去,必须立即造梯,准备在深夜越墙偷出宝珠。
第一夜,里曼带了几个手脚灵巧的手下,抬着长梯来到寺前,将梯靠在寺墙上一比,奇怪!明明白天量好尺寸,做成长梯,为什么如今短了一尺呢?左比右比,弄到大半夜,也无法进入寺内。只好找着长梯,怏怏而归。
第二天,再造梯,长度比昨天长二尺。深夜,又匆匆去偷宝珠。到了寺边,长梯一靠墙,又短了一尺,弄得精疲力尽,怎么也爬不进去。一气之下,就把长梯扔到山坑下。
第三天再造梯,比昨天长三尺,当夜又去偷宝珠。真奇,长梯又短了一尺,无法进寺内。就这样,一连造了三支梯,却始终无法进入寺内取出宝珠。
里曼回来后,站在洞外仰天长叹:天也不助我也!我就如此罢休吗?不!我要与陈无光拼一死活。于是,再召集兵马与之决战。结果不堪一击,即败退回洞。陈元光兵将英勇无比,一直追杀到上陂石门洞口,里曼贼全部消灭了。大溪人民无不称快叫好。
原来“朝天寺”建在蟒蛇头上,很有灵气。观音菩萨早就测知里曼存心不良,所以寺墙夜夜增高,使之无法进来盗宝器,以助陈元光一臂之力。[12]
与其他开漳人物传说相比较,这则传说显得格外特别:叙事的焦点并不在“开漳将帅”的武功或智慧,绝大部分情节却以“山贼”兄妹为中心,详细叙述其“偷宝珠”以抵御陈元光进攻的过程。此外,传说的主题与内容之间也有明显错位:斗争中,陈元光凭借观音菩萨之力便轻易取胜,何谈“力平”!据此我们不妨推断,该传说最初极有可能承载着畲族的历史记忆,讲述畲民先祖英勇抵御陈元光进攻的事迹,后来经过汉族强势话语的改造,反而成为一则彰显“开漳将士”英雄业绩的口传文本。
三、英雄祖先与族群认同
马林诺夫斯基曾经从功能主义的立场出发,对“文化”作出如下定义:
文化是包括一套工具及一套风俗——人体的或心灵的习惯,它们都是直接或间接地满足人类的需要。一切文化要素,若是我们的看法是对的,一定都是在活动着,发生作用,而且是有效的。[13]
在人类文化的“小传统”[14]中,传说历来是一种重要的叙事类别,在群体的生活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功能。就陈元光开漳传说而言,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这些建立在“他者想象”与“权力叙事”基础上的口头传述,在闽南地区的中原移民中到底发挥着何种功能?笔者以为,潜隐在陈元光开漳传说背后的深层文化功能与心理动因,是通过对英雄祖先的“想象”与“建构”,以维系地方性的族群认同。
20世纪后期以来,人类学中的族群理论在西方知识界获得了长足发展,并先后形成了“根基论”与“工具论”两种主要的学术观点。前者认为族群认同主要是来自于根基性的情感联系;后者则将族群视为一种政治、社会或经济现象,以政治与经济资源的竞争与分配,来解释族群的形成、维持与变迁。[15]尽管关于“族群”与“族群认同”目前学界还存在许多争议,不过,有一点却逐渐成为共识:族群确立的条件之一是要有群体共同追认的英雄祖先。正如王明珂所言:“人类族群认同蕴涵着两大因素——共同血缘与空间资源。为了共享与垄断资源,一群人凝聚在共同血缘(共祖)想象之下,这便是人类族群认同的本相。”[16]这种关于共祖的集体想象,在不同族群交互渗透的边缘地带表现得更加强烈,因为“族群由族群边界来维持;造成族群边界的是一群人主观上对外的异己感(the sense of otherness),以及对内的情感联系。”[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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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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