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外界接触很少,普通话对我没用。各位都是搞人类学的,人类学有个观点,要站在土著人的立场思考问题。我来自山区,你们把我当土著,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首先我向大家把我的身份说清楚,我是个“文化个体户”,我的身份是一个山区小县县政府的一个办事员。我高中毕业以后上山下乡,打倒四人帮之后,人已经三十出头了,念了大学,平生爱读书,年龄也偏大,世界观已经形成了,能够独立思考,大学老师在上面讲的那些觉得好的就点个头,不好的不听就是了。好在大学里面有图书室,就去杂七杂八地看书。比如人类学,知道有个人类学,但是书没有认认真真读,人类学很有用,方法很独特,读到王老师的《人类学是什么》读了两章,啥子叫人类学呢?我得个结论:什么都是人类学,什么都不是人类学,这就是我对人类学的理解。人类学包罗万象,你把它解构开了,每一个都有它的位置,民俗学就是民俗学,民族学就是民族学,历史学就是历史学,什么都是人类学,但这些学科又都有自己的学科规范,因此也可以说,什么都不是人类学。第二个理解,我读了《努尔人》、《忧郁的热带》等,还有萨林斯的《历史之岛》那本书最难读,读了记不住,没印象。比如说《忧郁的热带》,写得好,但总觉得拉拉杂杂,不成体系,不像一个很规范的著作。游记呢,又没有很尽兴地在耍,那个《忧郁的热带》,我看是带着一个很沉重的任务去旅游,耍得不开心。我希望在座各位,以后翻译的时候,尽可能地符合中国人阅读的口味,但是意译也罢,直译一也罢,原意就不要去窜改。第三点,在座诸位以后都是前途远大,建议这个一百多年历史的民族学的本土化,在你们这代来完成。
现在说正题,我为什么要研究白马藏族?大学临毕业的时候,我去拜访系里一个老师,这一次就改变了我这一生的走向。我问他白马藏族有人研究没有。他说:我没有研究但是我知道这个事,如果你有兴趣,我建议你这一辈子去研究,但是很苦。这第三句话让我铭心刻骨。我问他该读什么书,他反问我一句,你读了些什么书?他听完之后,当头一棒,“你读这些书都不算数”,说完给我一本稿笺纸,一支笔,我记下了,结果就是咤《史记》,《西南夷列传》,《汉书》这些。他说要读原著,别人的研究成果再好,也要查证原件,这也是我的一点读书方法。
我临近毕业到图书室浏览了一下,发现了一个秘密:凡是研究民族学、人类学的,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到中国就到西南,到西南要么到成都,要么到昆明,到这两个地方的研究院,找个大学安顿之后,四川地区就奔赴甘(孜)阿(坝)凉(山),云南地区就全省乱走,完成任务就回去了。在地理空间上我就发现一个漏洞,在大西南和大西北之间的结合部,也就是川北,甘南之间,汉中以西这一大块地方,没人研究。我就下定决心回山沟搞研究。当时白马藏族争族属,一年之内,我就出了一本书,叫《火溪沟社会历史调查》,很粗疏。该怎么调查,我不知道,但是在文化大革命晚期,我上山下乡当知青的时候,清理阶级队伍,给阶级敌人做材料,那个时候受了点训练。我就把公安局教你咋个整材料的方法,用来研究民族。当时我也不晓得摩尔根是那么搞,要是知道,我也不用公安局这个办法。这就是我个人的经验:口说无凭,多问几家,还要考证。第一本书对我个人影响不大,但是我知道搞材料咋个搞了。接着我做虎牙藏族。因为白马各个地方连在一起,跟穿斗式结构房屋一样,一个部件都少不得,光从白马本身人手,很困难,我知道不把白马这支民族周围的民族搞清楚,休想把这支民族搞清楚。于是,我在搞白马材料的同时,转向藏学。平武北边是虎牙藏族,西边是色尔藏族,南边汉族,当中是白马藏族。周围被这些强势民族包围,关系复杂。为了理清楚周边的民族关系,我就连着出了两本书《虎牙藏族》)和《色尔藏族》,同时对南边汉族的历史、移民史也进行研究。又发现在陕西南部,汉中的西部,甘肃的南部,四川北部,它的交通和民族之间的互相流动很频繁,光把四周的民族关系搞清楚了不行,还有民族分布区内的政治关系、经济关系,文化互动。在调查和查阅史料的过程中,又发现大量资料,出了一些阶段性成果:江油关研究,阴平古道研究。
白马人在陇蜀山区,平平静静地生活了几千年,1950年,西南地区基本上解放了,胡耀邦到川北行署当主任的时候,涪江上游地区的民族正式纳人川北行署的范围,当时就在川北要搞民族自治的试点。当时在平武境内的几种民族,白马人,虎牙的,色尔的,羌族,大家一起到川北行署开会,开会的目的是探索一种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民族政策并形成制度,当时就把土司、番官、头人召集到一起协商。问到平武的虎牙藏族和色尔藏族,问他们是什么民族,这两支民族就说我们是藏族,我们说的话跟松潘是一样的,我们还开亲,有婚姻关系。就定成藏族。又问白马路这边的白马人是什么民族,白马人说我不知道是什么民族。白马这个民族,政治上没统一,文化上更没有统一,经济上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从来没有统一。唯一能够统一的是自称“贝”。最后政治协商,上层说共产党对我们好,管他啥子民族,就定成藏族,叫做“白马藏族”。这个没有名字的民族就这么定了藏族。1964年10月6号,国庆十五周年大庆,四川省组织民族代表团到天安门观礼,绵阳专区的一个指标就给了白马藏族上五寨祥树加的尼苏。她穿着漂亮的民族服装去了,族别身份是藏族。毛主席挨个跟他们握手,走到尼苏跟前的时候,一看,认不到,问是什么民族,尼苏答不出来,旁边周恩来就说:“这是藏族”,毛主席说不像,周恩来就说:“四川平武的白马藏族。”这样问题就出来了。国家民委,省政府就下去考察。但是很快就文革了。10年文革以后,78年四川省民族研究所恢复。7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民研所和语言研究所组织专家教授去调查。第一个就是到平武,一调查之后才发现是民族学的富矿。而且大吃一惊地是.这支民族不光是平武有,在另外的地方,相邻的阿坝、文县,甘肃也有,这里就涉及了行政区划。80年增加调查任务,到南坪、松潘调查。甘肃那边,四川省民族调查组就没去调查了。调查形成了个纪要,费老看到这个纪要,在全国政协会上发言。夏天又接着调查,省上开了两次会,第一次没有什么意见,搞民族学、历史学、语言学、民俗学的专家教授,众口一致,认为这是解放以来我们国家民族研究的重大发现,发现了中国古代氐人后裔的存在。第二年,把南坪的调查加进来,写了一个补充调查报告,又开第二次会。第二次会上,一些搞藏学的提出不同意见,会上产生激烈的争论,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当时政府知道有争沦,但非常宽容,据我一个白马朋友说,当时几乎是一锤定音,要宣布白马是中国古代白马氐的后裔,但这个时候由于政治原因就搁下了。于是一批德高望众的专家教授们就只有不搞了,同时这个时候,我大学毕业了,不晓得做啥子,就自己搞(白马研究)一直到现在。
白马研究的学术动态。第一本著作是四川省民族研究所出的讨论集,在当时极具权威性、通篇得的结论就是氐族,其中选了两篇认为是藏族的,一篇认为是羌族的。后来县上又开了次会,出了一本《白马人族属研究文集》,第三本专著是日本西田龙雄教授与中国社科院的孙宏开一起合著的《白马译语研究》,剩下的专著就是我一个人出的,第一本是我刚才说的《白马人族属研究文集》,第二本是《火溪沟社会历史调》。第三本白马的著书是《龙安土司》。第四本是《白马藏族研究文集》。
动态的第二方面,白马应该很热,实际很冷,这是我对现状的一个评价,国内大专院校以前是不太关心,这两年相对多一点。国外热一些,美国、日本、德国学者来的都有。我希望国内的学者能参与到这个研究中来,我集一生的经历来研究白马都研究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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