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西北角,双开间的源昌新烟纸店是冬天孵太阳的最佳地点。祖父戴罗宋帽,双手拢在棉袍袖子里,经常靠着柜台与“阿大”(读作“阿杜”,宁波帮商店的经理)聊天。门前有粢饭豆腐浆摊,五分一碗的咸浆是我的最爱,小葱榨菜末虾皮油条块猪油渣辣椒油诸般作料齐备,远比永和大王地道。沿金陵路往西,路北有百货店理发店中药店等等。弟妹若生小病,母亲会差我去中药店买午时茶或鹧鸪菜。若往东,便渐近八仙桥的核心地带。路南有国华煤球店,蝶来照相馆和弄口也有皮匠摊的永乐里。皮匠不仅修鞋,还管绱鞋。勤俭的主妇们自己用新布做好布鞋面,用旧布納好鞋底,拿给皮匠组装。他也可以给顾客配上皮底或车胎底。弄内一所大宅子里,是我上小学的“崇真学堂”。弄口摆了几家专做小学生生意的摊头。那年头时兴用牛皮纸或画报纸包新发下来的课本,卖包书纸是一笔好生意。路北有全福和酒店,布店,南货店,面馆等。还有一个单开间门面开了两家店,一半卖炒货,一半卖文具。拐入普安路,便是有点名气的日新池浴室。
过普安路口迤逦往东,越来越热闹。拣大的说,两边有茶叶店,米店,镇江恒顺香醋专营店,日日得意楼茶馆兼书场,皮货店,赫赫有名的老人和本帮菜馆等等。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陆稿荐熟食店。砧板后面的胖师傅像是活招牌。一角二分一大块酱汁肉加酱百叶结。酱肉色彩鲜艳,入口即化,甜咸两味交融,恰到好处。到龙门路口,八仙桥展开它的华彩乐章。马路变宽,有电车叮当来往。过了菜场,路北一字排开一家大南货店,天津达仁堂中药店,金字招牌的协大祥和宝大祥等等。路南,从把角的邮局(门口有代写书信的摊子)和西湖浴室开始,一路过去,直到西藏路口的黄金大戏院,同样繁华。剩下最后一个地标,也是最高亢的音符:西藏路上的基督教青年会大楼,为有别于北四川路青年会,一直被叫做八仙桥青年会。
若在龙门路口南拐,折入淮海路西行,这一段淮海路虽说不是黄金地段,毕竟也是老霞飞路的底子。商店多少带了些洋气,有皮鞋店,西药房,西饼店等。过普安路是“外国坟山”的围墙,连接嵩山路救火会(一直那么叫,其实正对望亭路南口)的瞭望塔。再过去是公安分局,原嵩山路“巡捕房”。“巡捕房”后身仍是“外国坟山”的围墙。我与少年时代的游伴曾翻墙进去,里面除了西人墓碑,也有华人的坟茔。
最后说说娱乐。解放初期,流行打康乐球,一种山寨版的台球。谁家置办了一副,便拿到弄堂里或马路边上找人一起玩。也有比较正式的台球房,当时叫落袋或落弹店,按时收费。有种带博彩性的游戏叫“打陶勃儿”,英语double,加倍赔付的意思。那是玻璃罩下一个长方形台盘。盘的右下侧外面装了带弹簧的把手,里面有一截短短的弹道;盘面上按规则分布若干周围布满钢针的小孔,留出一个口子可以进弹。顾客花几分钱,就可以向外或松或紧拉出把手,依次打出几个钢珠,让它凭惯性滚动,期待它落进某一个小孔。上方顶端中央那个小孔叫double;最难进的是下端中央的孔,赔率最高。其实赔的不是钱,是奖品:牛轧糖,鹅牌咖啡茶,RCA水果糖什么的。最有意思的是过年时候,乡下人在马路上摆的套泥菩萨摊头(沪语说nani菩萨)。顾客出五分或一角钱换若干藤圈,站在几尺外,凭眼力(沪语说“眼火”)和手劲扔出去。泥偶由小到大,由近到远,由简陋到复杂、精致,套中任何一个,都可以取走。近的价贱,好套。远的值昂,难中。最后一排有福禄寿三星,套中了是个彩头,很喜庆。
还有影剧院。那时候电影院和剧场都叫大戏院。前文提到的黄金大戏院演京剧,恩派亚演越剧和滑稽戏。爱多亚路(延安路)上,由东向西为南京大戏院(电影院亦称大戏院)改名的北京大戏院,望亭路口的龙门大戏院,嵩山路口的沪光大戏院。沪光的舞台上方高悬蓝底金字大匾:海上银都。龙门很小,门口有个专售糖炒良乡栗子的小店,用特制的长圆形牛皮纸袋装栗子。这个细节本来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无由触发。后来读陆游《老学庵笔记》,内有一则曰:“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出使虏廷,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也各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这个“裹”字令我一惊。莫非当年龙门大戏院门口的糖炒栗子包装,乃是八百多年前的汴梁遗风?
到二十一世纪,延中绿地建成,除了前身为北京大戏院的上海音乐厅作为历史建筑得以保存,八仙桥作为居民区和商业区彻底消失,成为一个历史地名。南移后的上海音乐厅,正好压在原先的华格臬路小菜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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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11-05-22 03:21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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