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的通俗小说与民俗的关系甚为密切,小说中的民俗描写不仅为故事、人物提供了富于特定色彩和情调的环境氛围,增强了故事情节的趣味性和生活实感,而且还保存了不少生动、可感的民俗学资料。因此,研究小说中的民俗描写,就有了文学与民俗学的双重意义:它既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小说叙事文本,同时又可以增进我们对彼时彼地风俗人情的认识和了解。有鉴于此,本文拟先选取被通俗小说描写最多的民俗--元宵灯节,作为这一研究的起点,希望能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一
在各种题材类型的通俗小说中,我们几乎都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一些善于围绕元宵灯节来作文章的长篇短什,如英雄传奇《水浒传》、《水浒后传》、《隋史遗文》、《禅真遗史》,世情小说《金瓶梅》、《红楼梦》,话本小说“三言”、“二拍”和《鼓掌绝尘》,公案小说《包龙图判百家公案》,艳情小说《灯月缘》、《春灯谜史》等。这些小说为何对元宵灯节情有独钟呢?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大约可以肯定,即元宵灯节在人们的生活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日常的生活尽可以是平淡无奇的,但元宵灯节却大不相同,它灯火辉煌,百戏竞陈,惊奇刺激,热闹非凡。一些人们寻常所不易见到的奇异景观和奇人趣事,似乎都会集中在元宵节里一股脑儿地涌现。所以,自唐代开设灯节以来,人们一直对之满怀热情和喜爱,并用多姿多彩的笔墨为它留下了生动的剪影。如唐张萧远《观灯》诗即云长安灯市是“十万人家火烛光,门门开处见红妆。歌钟喧夜更漏暗,罗绮满街尘生香。”白居易《正月十五夜月》亦云:“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闻。”宋曾巩《将行陪贰车观灯》云汴京元夕是“行歌红粉满城欢”。秦观的《念奴娇》亦云:“花灯家家罗列,来往绮罗,喧阗箫鼓,达旦何曾歇。”一些宋人笔记对此更有动人的记述,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元宵”条说,正月十五,汴京不仅华灯火树,争奇斗艳,而且“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奇巧百端,日新耳目”。南渡之后,也未曾因偏安局势而影响灯节娱乐,如周密《武林旧事》载,临安元夕不仅“效宣和盛际,愈加精妙”,而且“终夕天街鼓吹不绝,都民士女,罗绮如云”。辛弃疾词《青玉案·元夕》亦赞云:“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一夜鱼龙舞。”可见,元宵灯节确实是人们一年之中难得一次的狂欢节日,是人们精神娱乐生活的极重要组成部分。正因如此,它才会为后人相沿不衰,甚至越办越兴。如唐代的元宵灯节是三夜灯,北宋增加至五夜,南宋是六夜,而明朝则延长至十夜。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三“元夕放灯”条,曾引录了明成祖于永乐七年下达的圣旨:“今年上元节正月十一至二十日,这几日官人每都与放假……民间放灯,从他饮酒作乐快活,兵马司都不禁,夜巡著不要搅扰生事,永为定例。”因为有此定例,明时的元夕灯火就较前代更为繁盛。如明张岱《陶庵梦忆》卷八记龙山元夕放灯盛况云:“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连小地方都如此热闹,大都市也就可想而知了。
元宵灯节既然是唐宋以降人们所欣见乐逢的盛大节日,而这个节日又十分的热闹、刺激,颇多形形色色、新奇有趣的人物、故事,那么,作为以娱众为主要目的的通俗小说从元夕生活中汲取丰富的感性素材,营造生气淋漓的艺术世界,就自在情理之中了。而从接受效果上说,这样做也特别能投合读者大众的民俗文化心理,唤起他们有关元宵灯节的美好记忆,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接近或走进艺术世界,饶有兴味地观看虚构的小说人物,在他们所熟悉的民俗氛围里活动,并情不自禁地为小说人物的命运播迁而变色动容。因此,小说中的元宵灯节描写,首先便为虚构的人物、故事,设置了一个让读者大众备感亲切、可近的民俗文化氛围,从而为更好地启动故事情节,猎取读者的注意和兴趣,增强他们对人物、故事的信任感等,提供了有力的保证。
其次,小说中的元宵灯节描写,还在于它能为故事情节的产生、发展提供真实、可信的逻辑依据。由于元宵灯节里各城皆“通宵不禁”,任从官民游赏玩乐,所以各种社会禁律便都暂时退居到了第二位,就连平时受礼教羁缚最严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们,也都获得了走桥步月的机会。如明张瀚《松窗梦语》在叙及杭州灯节时即云,城里“灯火相连,金鼓相闻,一时男女塞途,竞相追逐”。张岱《陶庵梦忆》卷八亦云龙山灯市上“拾妇女鞋挂树上,如秋叶”;又云“ 有美妇六七人买酒”,“可四斗许,出袖中瓜果,顷刻罄 而去”。这足证灯节中的妇女们也与男子一样沉醉在了一种酒神的狂欢里。或许正因灯节里青年男女们接触比较自由吧,所以各种风流韵事也才会应运而生;而小说家也为此找到了创作的灵感和结撰故事情节的现实依据。如小说《隋史遗文》第22回对灯节中男女心态、行为的传神摹绘。它说,长安城中的妇女在灯节来临之际,一个个“心神荡漾,一双脚趾头只管向外生”,“有衣服首饰的,妆扮了出来卖俏,没有的东央西借,要出来走桥步月。张家妹子搭了李店姨婆,赵氏亲娘约了钱铺妈妈,嬉嬉哈哈,如痴如醉,郁捺不住”;而王孙公子、游侠少年则“都在灯市里穿来插去,寻香哄气,追踪觅影,调情绰趣,忙忙急急,眼皮上做工夫,好象闻香的蚂蚁,采花的蝴蝶,几曾踮得脚住也,何尝真心看灯。有一个好标致的妇人在一所捱挤,就是没有灯的所在,他们也要故意挤住,抠臀捏手,吣嘴摸胸,讨他的便宜。还有剪绺的,掇髻的,掳去首饰,传递去了,人多得紧,扯哪一个讨陪。那些风骚妇女,明知有此种光景,在家坐得不耐烦,又喜欢出来布施,与少年们抠挖,结识得两个清标的汉子,也趁此一番机会,就是被人干打哄,寡称赞,也好燥脾”。《喻世明言》卷23《张舜美元宵得丽女》的入话诗亦云:“多少王孙并少女,绮罗丛里竞怀春。”由于怀春的少女走出了深闺,而逛荡的少年又追随其后,所以风流情事遂所不免。小说家们正是根据这一现实逻辑来生发并发展故事情节的。如怀春的刘素香出外游灯节时就已经备好了情诗藏在同心方胜里,一遇到可意的郎君张舜美,就急忙丢给了他,结果引出了一段生死离别的爱情故事。《鼓掌绝尘》中的杜开先与相府侍妾韩玉姿两情相悦,无由相聚,后来也是借元宵灯节得遂良缘的。《灯月缘》中的才子楚玉与蕙娘、翠薇、娇凤等几个美女的奇遇,也都发生在元宵灯夜。而《二刻拍案惊奇》卷5《襄敏公元宵失子》中的十三郎、真珠小姐也分别在元宵灯夜被一伙窃贼掠拐而去。《百家公案》第48回中的美妇刘都赛,则因观灯为赵王逼迫行奸,引出了包公断案斩赵王的故事;第62回王月英与郭华也因元宵幽会,引出了郭吞绣鞋,死而复生的风流公案。《红楼梦》中的英莲,也是在元夕看灯时被人抱走的;而“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也是借了元妃元宵节省亲这个由头建立起来的。可见,小说家们是多么善于利用元宵灯节来生发故事情节。
不仅如此,一些英雄传奇小说家还特别爱借元宵灯节这一特定的叙事时空来营造人物命运突转的契机,或藉以铺写精彩纷呈的攻城夺池斗争。如《水浒传》第33回宋江在清风镇看灯被抓,就直接导致了大闹青州道,率众上梁山的激烈行动,使他在造反的道路上迈出了可贵的一步。第66回梁山好汉也正是利用元宵灯节混入大名府,里应外合,打破城池,救出卢俊义的。可以说,没有对元宵灯节的描绘、渲染,《水浒传》的精彩程度肯定会受到某些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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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古代小说网 2007-2-12 17:33:31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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