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罗多德的记载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到斯基泰人“遣丈夫配焉”这个情节,但不是每岁都派遣,而是派遣的男子与女战士结合成一个新团体;而且,希罗多德也没有提到“产男不举”的风俗。实际上包含了女人国妇女尚武和他族派遣男子婚配这两个元素。这体现出历史著作的的特点:神话传说母题在与历史事实结合时,只保留与历史实际相符合的细节,并加以突出和强调,而改变或略去一些具体或人们熟悉的细节。正如在中国的帝王神话中,与“龙”的关系及由此获得的神圣性是不可缺少的核心元素,但如何表现“龙”与帝王的关系则形式各异。
三
“女人国”故事,在欧亚大陆各地经久流传,地点随时代不同而有所变化。阿拉伯故事集《天方夜谭》中,女人国位于第聂伯河中的若干岛屿上。马可·波罗游记中,女人国是印度辖下的一个岛屿,与男人岛相对,位于克思马克兰南海行500哩,两岛相距约30哩,每年第三月,诸男子尽赴女岛,居住三个月,与女子欢处,然后返回。“彼等与诸妇所产之子女,女则属母,男则由母抚养至14岁,然后遣归父所。”15世纪初叶出使帖木儿汗廷的西班牙人克拉维约(Klaviyo)则将女人国置于中亚以东地区:“由撒马尔罕向契丹行15日里程,有女人国(Amazons),迄今仍保持不与男人相处之俗,只是一年一度与男人交往。她们从首领们那里获得准许,携女儿前往最近的地区与男人交会,每人得一悦己之男人,与之同居住、共饮食,随后返归本土。生女后则留下抚养,生男则送其生父养育。女人国现属帖木儿统治,但曾经归辖于契丹皇帝。信仰基督教,属希腊教会。她们是守防特洛伊城的女战士的后裔,希腊人攻取特洛伊城后,乃移居于此地。”克拉维约所述显然是久已流行的版本,但仍突出了希腊渊源。
西班牙人门多萨(Juan Gonzalez De Mendoza,1545—1618)根据此前相关人员提供的东方消息,于1585年出版《大中华帝国史》,其中也有“女人国”的记载,不过,他笔下的“女人国”是在东亚海中:“距离日本不远,近顷发现有女人岛,岛中仅有女人,持弓矢,善射,为习射致烧其右乳房。每年一定月份,有若干日本船舶,载货至其岛交易。船至岛后,令二人登岸,以船中人数通知女王。女王指定舟人登岸之日,至日,舟人未登岸前,岛中女子至港,女数如舟中男数,女各携绳鞋一双,鞋上皆有暗记,乱置沙上而退。舟中男子然后登岸,各着绳鞋往就诸女,诸女各认鞋而延之归。其着女王之鞋者,虽丑陋而亦不拒。迨至限期已满,各人以其住址告女而与之别。告以住址者,如次年生子,男儿应送交其父也。”这位西班牙人明言“此事乃诸教士闻诸两年前曾至此岛某人者,但日本之耶稣会士,对于此事毫无记录,余尚疑而未信云。”很显然,这里的东方“女人国”,是欧西人将希腊渊源的“女人国”传说移植到了东方背景中,虽其细节有所变化,而其整体面目仍是希腊传统的。这是民间传说随时代、地域变动而发生时空转化的又一例证。
类似的例证还有一例。1697年法国某传教士在马尼拉(Manille)写的书信中说:“此种外人(假拟在Mariannes群岛南方某岛中之外人),谓彼等岛中有一岛,仅有女子住在其中,自成一国,不许男子羼入。女子多不婚,惟在年中某季许男子来会,聚数日,携其无需乳哺之男孩而归,女孩则留母所。”其核心仍是与外部男子婚配、生男不举的内容。
自古希腊以降,“女人国”传说的一个特点是婚配繁衍。希腊传统的“女人国”传说中,几乎看不到无性繁殖的实例。罗马传说中出现过无性繁殖的传说,如公元1世纪的罗马作家梅拉(Pomponius Mela)曾记载一地“女子独居,全身有毛,浴海而孕,其俗蛮野,为人所捕者,用绳缚之,尚虞其逃走。”杜环《经行记》说:“又闻(拂菻国)西有女国,感水而生。”依夏德的看法,杜环所说的意思可能是“生于水”,如塞浦路斯岛流行的维纳斯崇拜(Venus Anadyomene of Cyprus)。但这一传说传播不广,不占据主导地位。
在中国,女人国(或女儿国)传说也是历史悠久,连绵不绝。《山海经》记载的女人国故事中:女子国无男子;成年女子到黄池洗澡而致使怀孕,生育男婴,至多活三岁而死,唯女婴才能长大成人。就正史论,《后汉书·东夷列传》最早提到“女国”,其位置在东海:“海中有女国,无男人,或传其国有神井,窥之辄生子云。”《梁书·东夷传》记“女国”:“慧深又云:‘扶桑东千里,有女国,容貌端正,色甚洁白,身体有毛,发长委地。至二、三月,竞入水则妊娠,六七月产子。女人胸前无乳,项后生毛,根白,毛中有汁,以乳子,一百日能行,三四年则成人矣。见人惊避,偏畏丈夫。’”宋代赵汝适《诸蕃志》多采前人周去非《嶺外代答》材料,于“沙华公国”之后记“女人国”:“又东南有女人国,水常东流,数年水一泛涨……其国女人遇南风盛发,裸而感风,即生女也。”“沙华公国”难以定考。有人认为在加里曼丹岛。南宋末年建州崇安(今属福建)人陈元靓撰《事林广记》记女人国:“女人国,居东北海角,与奚部小如者部抵界。其国无男,每视井即生也。”宋代两位作者的作品中都贯穿无性繁衍的母题。而作为明代文学作品的《西游记》,其中的女人国故事,也突出女人喝过子母河的河水而怀孕的主题。无性繁殖是“女人国”传说中远东系统区别于西方系统的最重要、最明显的元素。
可见,玄奘《西域记》中的“女人国”传说属于希腊传说系统,是希腊渊源的“女人国”传说的翻版。其记载中“拂菻”与“女人国”的联系,暗示着拜占庭帝国在这个传说流播过程中的作用,同时也反映了此一时期拜占庭帝国在欧亚大陆文化交往中的重要地位。阿拉伯伊斯兰势力兴起以后,女人国传说则演化为伊斯兰教文化的一个内容了。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历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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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新网-光明日报 2011年04月07日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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