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近古这个愈写愈大的“心”字与《西游记》的关系,古今论者不乏某种默契。《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在第一回猴王寻访到须菩提祖师的住处“灵台方寸山”时,夹批“灵台方寸,心也”,又旁批:“一部《西游》,此是宗旨。”随之夹批“斜月三星洞”,谓:“‘斜月’象一勾,‘三星’象三点,也是心。言学仙不必在远,只在此心。”在第十三回唐僧说出“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之处,旁批“宗旨”二字,并在回批中说:“一部《西游记》只是如此,别无些子剩却矣。”这些评点的独到之处,就是揭示小说的“宗旨”在“心”字。鲁迅没有读到李评本,但他的意见与此不谋而合:“假若勉求大旨,则谢肇淛(《五杂俎》十五)之‘《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数语,已足尽之。”③这种对《西游记》宗旨的解说,是和产生这部神话小说的那个时代以心说法、求道于心的文化潮流相符合的。
然而《西游记》绝不是对《心经》的拙劣的图解,绝不是一部宗教文学。相反,它借用《心经》中一个“心”字,代替了对繁琐而严密的教义教规的演绎,强化了信仰、意志、祛邪存正的道德感和人的主体精神。换言之,它在混合三教中解构了三教教义教规的神圣感和严密性,从而升华出一种超越特定宗教的自由心态。没有超宗教的自由心态,是很难设想作者会以诙谐的智性和游戏的笔墨,去综合宗教诸神和民间幻想而创造出这么一部充满奇趣的新神话的。
需要解释的有两点:其一,超宗教并非膜拜宗教,而是从宗教的神圣感中还原出一点人间性,观世音是民间普遍信仰的救苦救难菩萨,第四十二回孙悟空向他借净瓶水扑灭红孩儿的三昧火,她却说:“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释迦牟尼是佛教教主,但当阿难、伽叶向唐僧索取不到贿赂,只给唐僧无字经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整顿佛门,却以笑谈辩解:“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佛祖、菩萨对人间财货、美色的蓦然回首,使之褪去了笼罩全身的灵光,沾染上一点尘世心理,或者人性的弱点。
其二,超宗教并非无宗教,而是汲收宗教的智慧加以点化,在跳出说教的樊篱中拓展主体的审美思维空间。在《西游记》中,佛教和道教诸神之间经常探亲访友,论道谈禅,戮力同心。太上老君可以和燃灯古佛讲道,观音菩萨可以赴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如来佛可以同玉皇大帝同庆“安天大会”,金顶大仙可以为灵山雷音寺守护山门。第八回如来佛的“盂兰盆会”上,众仙奉献的是充满道教精神的福、禄、寿诗;第八十七回玉皇大帝因天竺外郡推倒斋天供奉喂狗而降下的天罚,却用礼佛念经作了补偿。由此可见,小说汲取了我国一千余年间宗教发展的智慧,以超宗教的自由心态“入乎其中,出乎其外”,从而开拓出了极其开阔而神奇的神话思维空间,焕发出了极其丰富而绮丽的神话想象力。
“神话文化”是一个比原始神话更宽泛的概念,由于中国神话以及神话素的驳杂、散落和在民间信仰中的广泛渗透性、历代文字记录的零碎性,它明显地具有与西方史诗神话不同的形态、命运和发展历程。在早期的《山海经》时代,中国神话粘附着山川地域的因缘,具有与史诗神话迥异的非情节的亦即片断的、非英雄主义的亦即多义性的形态,具有更为充分的初民性和原始美。其后它又受儒家“不语怪、力、乱、神”的制约,散落于志怪书和民俗传说之中,并在宗教潮流的裹挟下,参与建构神谱。谁又能够想到,在我国近古的“三教归心”的潮流中,它又汲取了千年宗教发展的智慧而超越具体宗教的局限,以超宗教的自由心态焕发出宏伟绮丽的神话想象力,并以《西游记》代表了我国神话文化的大器晚成。自然,这里的神怪还有一种占山为王、霸洞为怪的习气,还带有《山海经》那种山川地域因缘,以致可以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部借唐僧取经为由头而写成的史诗式的新《山海经》。但是它在神话文化形态、结构方式和叙事谋略上,已非《山海经》时代所能比拟了。
二
《西游记》代表着我国神话文化的一次划时代的转型。创世神话和自然力神话已经失去了它们的位置,或降低了它们的品位,代之而起的是描绘鸟兽虫鱼的百物神话。此外,由于受章回小说已有成就和心学、禅宗、内丹一类宗教思想的启发,作品加强了对诸神个性及其内在生命力的发掘,从而成为描绘个性神和生命力的神话文化的杰构。总之,《西游记》的出现,以小说的形式把我国神话文化的形态面貌从根本上改写了。
明代已是近古的文明社会,《西游记》面对自然万象之时,中间已隔了一层“文化”的厚雾。它已经不可能恢复人类童年时代的神话信仰状态和思维方式,重构一个创世神话。尽管全书开卷诗接过了“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的话头,但是盘古、女娲一类创世神在这个宗教诸神云集的神话世界中已经没有插足的余地。为此,它借用《易经》、道论和术数之学解释天地生成,形成一种没有创世主的创世说。所谓“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在其交合推移中引导出“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于是开天辟地、抟土造人这类有声有色有主神的神话,在这里变成了神秘的术数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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