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宇宙药”
本文所谓长生不老药或不死药,正是笔者所理解的宇宙药。“宇宙药”这一概念,最初系笔者十多年前研究云南纳西族的医药生活与文化,对其东巴教神话经典里出现的“长生不老药”进行归纳和表述时提出的[25]。笔者希望“宇宙药”这一用语能够和“萨满”(shaman,shamanism)、“塔布”(taboo,tabu)、“宇宙山”、“世界树”(world tree,又叫“宇宙树”、“生命树”)、“异域”或“他界”(the other world)等概念一样,最终可被学术界接受它作为一个抽象的、具有概括性和解释力的学术概念。那么,究竟什么是宇宙药呢?宇宙药和“宇宙山”、“世界树”一样,作为学术概念,它们都可被用来描述和解释古代神话里的宇宙结构及宇宙观。以东巴教经典及纳西史诗中反复咏唱的长生不老药为例,它具有使天地日月增辉,青山神树不老的神性,是一种可达致永恒、超越生命的“药”;它使大自然长生不老,同时还是构成世事万物之间关联或促成其关联变化的一种非同寻常的物质,在事物变化及不同事物间的关系中发挥着特殊作用。这种药可能出自于大自然中的动植物与矿物及一切事物,它可以是固体、液体,气体等一切可能的物态。它不仅具有胜利与美好的属性,还具有增进事物变化、扩充事物能量的功能。因此,把握了这种灵药,也就意味着把握了整个世界。这种“天地不死药”(或译长生不老药、天地如意药、不病不死药等),就在“西方地方老肋骨、硬心肠的楞气斯普居住的地方”[26]。
有关不死药、长生不老药之类宇宙药的信念和信仰,既与特定时代里人类把病因主要归于超自然存在的观念有着逻辑上的一致性,也与人们抗拒死亡、渴求生命永恒的普遍而又质朴的祈愿有关。笔者创意“宇宙药”这一概念,不仅是因为它比起不死药、长生不老药、不死草、不老泉等大量具体用语更加抽象和具有概括性,还因为这一新概念更加能够反映诸如此类的所有神异之药的本质。“宇宙药”乃是内涵着宇宙的根本原理和运行逻辑,浓缩着天地的精华和能量;宇宙药不仅能够使生命延续永久,还可以让青春永驻、返老还童、起死回生,它穿透生死两界而作用于万物之上;宇宙药可以是任何一种形式和物态,但这都不妨碍它们具有相同或近似的本质。几乎所有的古代文明体系,均曾经想象出各自不尽相同、但也颇具有一些共性的宇宙药,虽然它经常与各种不同形态的超自然存在联系在一起,却也经常被认为有可能就潜藏在大自然的某些事物之中。宇宙药大多是需要人类历经艰难险阻、克服重重困难,才能从异域他界或神乡仙境采撷而来,但通过实践的方法也可以在某种特定的宇宙观的指导下,人工合成出来符合那种宇宙观的宇宙药。正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在中国古代,帝王们不但醉心于上山下海、穷尽世界地寻求仙药,同时也非常重视方士道家们炼丹之类的尝试。
不言而喻,不死药和长生不老药是最为典型的宇宙药,因为它是凝聚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符合宇宙运行原理,内含着宇宙的能量,可以使生命无限延续的物质。在据传系东方朔所撰《海内十洲记》里提到,“西王母之所治也,真官仙灵之所宗。上通璇玑,元气流布,五常玉衡。理九天而调阴阳,品物群生,稀奇特出,皆在于此。”“此十洲大丘灵阜,皆是真仙隩墟,神官所治。……自生玉芝及神草四十余种,上有金台玉阙,亦元气之所舍,天帝居治处也。”可知在西王母和天帝管辖的地方,那些玉芝、神草和不死之药,均具有“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纲柄”的内涵,具有协理阴阳之“元气”的本质。有学者将盛产宇宙药的“海内十洲”称之为“圣境信仰”,应该说是颇为中肯的[27]。
饶宗颐曾经指出,不死之药“不是汉家独有的可居的奇货,而是世界性的美丽而广泛传播的宗教上的嘉话”[28]。的确,不死之药是具有普遍性的一种信仰。古代巴比伦有史诗《吉尔伽美什》,英雄吉尔伽美什曾历经艰难获得了可以使人长生不死的仙草,但后来还是失去了它。在基督教圣经的《创世纪》神话里,人类的始祖如果吃了伊甸园里一种叫做生命树的甘美的果实,就会永远不死[29]。据说在挪威神话中,众神是会老死的,而由丰收女神伊登(Iðunn)负责看管着能够使众神长生不死的魔法苹果。“那些追求青春和长生不老的神话把重要的位置都让给于一棵有着金果实和神树叶的树,让位于一棵长在‘遥远的土地上’(实质上是长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和被怪物所(如希腊神话中的狮身鹰首兽,恶龙和蛇)守卫的一棵树”[30]。此外,在古代西亚的苏美尔神话、北欧神话和爱尔兰民间传说中,也都认为有长生不死的仙人存在。
根据饶宗颐的研究,在古代波斯,有一种从植物榨出的汁,梵文称之为Soma,波斯火教经则称之为haoma,饮之令人精神旺盛、兴奋,并可长生不死。这种长生不老药颇为神圣,它是由至圣教主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tra)创造的,同时又是月桂树(Laurel)的象征。在古代印度的《梨俱吠陀》中,Soma又有“甘露”之意,代表了一种不死的神力。因此,他倾向于认为,由于以不死为种族之号的塞种人,善饮haoma(Soma)之一族,历史上曾入据中国西北的西王母古地,所以才会有不死之药兼奔月神话的产生[31]。笔者觉得,把中国的不死药信念以及奔月神话看作是塞种特定族群的传入,似乎有些牵强,但关于不死药的神话传说并非中国所独有,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小结
通过神话来表象和得以建构的人类应对死亡的认识和阐释,构成了对于生命之价值及其历程和本质的顽强探索。无论是昆仑山上的轩辕之国、诸沃之野、不死之山、西王母的蟠桃园,还是大海里蓬莱三神山的仙境、仙人和不死之药,上古神话里异域、他界均具有“不死之乡”的属性,这说明上古时代人们对长生不老的信念曾经是非常普遍的。不死之乡的“宇宙药”,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神话之“宇宙论”(关于世界的本质和机制以及人和各种生物在神话世界体系中的位置的理论)[32]的一个最为要害的关键词。
死亡既然是困扰人类的永久性课题,那么,长寿及永生自然就是很多人热衷于追求的目标,正因为如此,现世的长生及来世的归宿便成为许多宗教说教的主题。中国土著的道教以长生不老、修炼成仙为终极关心,其实正是汲取了上古神话里涉及生死及宇宙药的许多基本信念。上古神话里有关宇宙药之类的诸多信仰和理念,在后来的神话“历史化”、“仙话化”、“在地化”和“具象化”的过程中,逐渐地被信以为“真”,从而引伸和演绎出中国文化史上许多著名而又重要的文化事件和典故(例如,徐福故事等),形塑了中国人精神家园的空间形态(例如,仙境意象、游仙文学、以海岛仙山为主题的园林建构等),并对中国人的意识世界和日常生活的文化实践(例如,炼丹、养生、修行等)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作为惠及(或是祸及)后世的文化遗产,有关宇宙药的信念极深地渗入到中国人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有力地影响到中国上层阶级和下层民众的许多行为,此种影响可以说至今犹存。宗教史学家米尔恰•伊利亚德曾经指出:大多数“不信宗教”的人,都依然藏有着伪宗教(pseudo religions)和已经退化了的神话[33],联想起不久前的“张悟本事件”,我们是否可以说在这位“神医”的“养生绿豆汤”里其实是潜藏着一个叫做长生不老药之类的幽灵呢?
[1] 本文原载《青海社会科学》2010年第4期。
[2] 赵宗福著:《昆仑神话》第1-6页,青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3] [美]阿兰•邓迪斯编:《西方神话学读本》(朝戈金等译),第31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4] 陈司直:“先秦神仙思想之‘长生不死’观”,《吴凤学报》第11期,2003年5月。
[5] 顾颉刚:“《庄子》和《楚辞》中昆仑和蓬莱两个神话系统的融合”,《顾颉刚民俗学论集》第41-8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
[6]参阅[日]井波律子:“中国的理想乡——仙界和桃花源”(杜冰译),中国民俗学会编:《中国民俗学年刊(2000-2001年合刊)》,第326-332页,学苑出版社,2002年。
[7] 袁珂著:《袁珂神话论集》,第20127也页,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
[8] 周星:“关于‘时间’的民俗与文化”,《西北民族研究》2005年第2期。
[9] [罗马尼亚]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著:《神圣与世俗》(王建光译),第12页,华夏出版社,2002年。
[10] V.V.イワーノフ、V.N.トポローフ著:『宇宙樹・神話・歴史記述』(北岡账驹U)、第75-84頁、第85-103頁、岩波書店、1983年。石川栄吉他経編:『文化人類学事典』、第419-420頁、弘文堂、1987年。
[11]另有一说:昆仑山即位于今山东省泰安市的泰山,在泰山一代甚至还依此为据形成了规模庞大的“蟠桃会”民俗活动。
[12] [苏联]李福清著:《中国神话故事论集》(马昌仪编),第97页,台湾学生书局,1991年。
[13] 吕微:“‘昆仑’语义释源”,马昌仪编:《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下编》,第498-508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
[14] 顾颉刚:“《庄子》和《楚辞》中昆仑和蓬莱两个神话系统的融合”,《顾颉刚民俗学论集》第41-8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
[15] 参考袁珂著:《袁珂神话论集》,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
[16] 先秦文献记载中的“恒娥”,汉以后因避文帝刘恒之名讳,相继被改为“姮娥”、“嫦娥”。
[17] 周星:“黄河上游史前遗存及其族属推定”,《西北史地》1990年第4期。
[18] 赵宗福:“论‘虎齿豹尾’的西王母”,《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专号。
[19]山东泰山“王母池”(本名“瑶池”)的王母娘娘道观,也在农历三月三举办蟠桃会,这是信仰西王母(王母娘娘)的另一个民间宗教活动的实例。
[20] 李道和、韩光兰:“生命树、不死药与巫的关系”,《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16卷第1期。
[21] 王孝廉著:《中国的神话世界》,第73-74页,作家出版社,1991年。
[22] 梅新林著:《仙话——神人之间的魔幻世界》,第17-28页,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
[23] 刘锡诚:“神话昆仑与西王母原相”,《西北民族研究》2002年第4期。
[24] 相传系尧时车马化而为之,人若能得食之,可乘云而行,且上有云气覆之。
[25] 周星:“丽江纳西族的医药生活与文化”,潘乃谷等主编《社区研究与社会发展》,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
[26] 李国文:“纳西族‘东巴医学’”,白庚胜、和自兴主编:《玉振金声探东巴——国际东巴文化艺术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341-360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
[27] 王善庆著:《民间医俗》,第148-150页,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
[28] 饶宗颐:“塞种与Soma——不死药的来源探索”,《中国学术》2002年第4期。
[29] [美]阿兰•邓迪斯编:《西方神话学读本》(朝戈金等译),第94-100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30] [罗马尼亚]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著:《神圣与世俗》(王建光译),第85页,华夏出版社,2002年。
[31] 饶宗颐:“塞种与Soma——不死药的来源探索”,《中国学术》2002年第4期。
[32] [英]菲奥纳•鲍伊(Fiona Bowie)著:《宗教人类学导论》(金泽、何其敏译),第137-139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
[33] [罗马尼亚]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著:《神圣与世俗》(王建光译),第122页,华夏出版社,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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