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此可知那时原有五月(但不是五日)划船之俗,竞渡只是其中的一个节目。而“送标”是其归结点。而且我们以为在此风俗中,“送标”是原来的部分,而竞渡是后加的──说不定还是由送标直接变出的。无论如何,“送标”必定正是我们要找的前身。至于“送标”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书中的说明如下:
今俗说禳灾,于划船将毕,具牲酒黄纸钱,直趋下流,焚酹诅咒疵疠夭札,尽随流去,谓之“送标”;然后不旗不鼓,密划船归,拖置高岸,搭阁苫盖,以待明年,即今年事讫矣。尔时民间设醮预压火灾,或有疾患,皆为纸船,如其所属龙船之色,于水次烧之;此本韩愈送穷,具车与船之意,亦非苟作。
读此可知竞渡的前身,既不是一种娱乐,也不是对于什么人的纪念,而是一种“禳灾”的仪式。古人的思想很奇,他们以为“疵疠天札”,是可以用船运走的;今人竞渡之日,正古人送灾之时。恐怕疵疠天札不肯走,所以贿以“牲酒纸钱”;又恐软的手段不生效力,所以“诅咒”之,使它们非走不成。而且不得不预防它们被送走之后仍乘了原船重来人间,所以船到了下流之后,送它的人须“不旗不鼓”的偷着回来。这船既然是载不祥之物的,自身也不免成了不洁净的东西;所以人只得把它“拖置高岸,搭阁苫盖”,无论如何不作旁用的。竞渡的前身是“禳灾”或云送灾;送灾者用法术处理的公共卫生也。
再看下面讲划船用巫的两节,便更加了然了:
划船用“巫阳”为厌胜;或是聘名巫于万山中,谓之山老师,法力尤高大。约划船先夜,“头人”具牲酒请巫作法,从船首打觔斗至船尾,撒荞燃火,名曰“亮船”,鼓声彻旦不懈,以防敌巫偷作幻术。或捕得之,捶死无悔。
亮船的用意在防敌,务使与我们有仇的人没机会行出或种法术,以至于船上载的不祥有脱逃的可能。
划船之日巫举油火发船,以其红黑高下占船之胜负,历历不爽。巫所奉神,名西河萨真人;诅咒有“蛮雷”“猛火烧天”等术;手诀有“收前龙”、“息阴山”、“移山倒海”等术;卷裤露足,跳罡七步,持咒激火,火起船行,咒词有“天火烧太阳,地火烧五方,雷火执常法,烧死诸不祥,龙舟下弱水,五湖四海任漂荡”云云。船底在水中,用白茅从首至尾顺拂一过,亦防敌人暗系诸物,以成滞啬。余法秘妄,不能悉知。
“诸不祥”是很难制伏的,故须请术士于开船之倾,用火烧死它们(而且从咒词的末两句看来,似乎最古时只把装载不祥的船放在水上,任它漂荡到没人的地方去)。所怕的是敌人在船底暗挂或种物事,破了我们的法,故此用白茅把船底扫清再动身。至于以油火之红黑高下占船之胜负,自然是后添的;最初如果也顾到这一层,其用意只怕是考验“诸不祥”是否被烧着耳。
桃符兵罐二物,船人临赛掷之以祈胜,非也。桃符能杀百鬼,乃禳灾之具;兵罐中所贮者米及杂豆之属。按《续齐谐记》,楚人哀屈原,每至五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中长沙区曲,白日忽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教曲以苇叶塞筒,五彩丝缚,免为蛟龙所窃。自是世有苇叶粽,并带五色丝。此兵罐盛米乃竹筒之讹,未有角黍以前之遗制也。
桃符的功用甚明,故不须讨论。至于竹筒与兵罐,想又系驱邪者给予诸不祥的一种贿赂,它们在“五湖四海”“漂荡”着之时,说不定会复苏,而且因为饥饿难挨,重来人间为祟;送之者为它们备下米粮,正是表示不要它们回来。后人制角黍自食,恐非先民本意矣。
船人而且须佩戴各种厌胜物,以防“疵疠夭札”与他们为难:“是日划船悉顶巫师符篆及黄赤小旗,取鹭鸶毛插鬓间,厌胜物也。”头人身上的责任以及他所碰的危险,自然比其他的船人更重大,难怪“划船择头人必有身家拳勇者为之”。而且“前数日刊梨枣一片,上画龙舟,下书词调,蒸面为饼饵,遍送所隶地方,索报以金钱。”这自然是因为他为公众拼性命,所以社会许他随意“打秋风”。
船人用的酒饭,也有特别供给的人:“亲戚或有力之人派供酒饭以供具盛者,为平生有行止之人,亦有寻常许愿供酒饭者。其日江中小牒揭黄钱二,树彩联,鼓吹而往,即供饭船也。”而且“凡供酒饭,虽船人醉饱必强饮食之,颗粒不留。余则撒江中。盘箸亦掷诸水,不复携去”。这等举动的用意,似乎也很明显,那一天的船人,从头人至普通的桡手,都与不祥之物为邻,所以都是不洁净的人物,而且凡与他们接触过的东西──酒饭与盘箸──也不免传染了不祥。他们剩下的残酒残饭是没人敢吃的;他们用过的盘箸是没人敢再用的;所以必须弃之水中。
合观以上所引的几节《武陵竞渡略》,我们可以知道其时其地的“五月划船”之俗,尚保存着一大部分原始的形式:聘巫亮船,举火发船,慎择头人,船人顶佩厌胜之物,临赛掷桃符兵罐,专船供给酒饭以及最后一二日之“送标”、烧纸船,皆是。我们若细看这些举动的性质,再参以竞渡意在禳灾之“俗说”,则此事之动机大明,其与屈原无关也不问可知。然《武陵竞渡略》的原著者,不幸太为招屈之说所蔽,因此他虽供给了我们这许多有价值的记载,而他自己所下的解释和他为竞渡辩护的话,竟完全不可靠。他写道:
俗传竞渡禳灾。《风俗通》曰,五月五日以五彩系臂,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瘟,亦因屈原。《荆楚记》曰,五月五日并踏百草采艾为人,悬门户禳毒气;又日,屈原以是日死,并将舟楫拯之。盖两事合为一耳。梅尧臣作“祝”讥原好竞渡,使民习向之,因以斗伤溺死,一岁不为,辄降疾殃,失爱民之道。刘敝作屈原嘏辞,言竞渡非原意,以晓圣谕。辩说蠭起。余谓楚俗尚鬼,原生时放逐沅湘,亲睹淫祀,《山鬼》《国殇》,何与人事,而皆为之辞,盖其俗有不可变者也。况原以忠直愤塞,蹈身洪流,民秉之良,自谋憔悴,耳属劳骚,振骢未有,凭一叶舟,堕千古之泪,亦何伤乎?江南卑湿,温暑司辰,王侯驾言,士女于迈,抑亦山阴之竹禊,江南之插萸也。使其可已,何俟今日?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6 | 7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