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的中国研究很实用
朱政惠:那么,您看美国中国学的总体发展的特点如何?
汪荣祖:二战后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十分兴盛,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解中国,这是总体的、根本的特点。让我感触很大的是,我们中国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觉得美国人用得很好。美国是把中国当敌人来研究的。所以冷战期间,他们花了大量金钱和精力研究敌人——中国与苏联。我在美国念书时,美国政府给愿意研究中国的人,尤其是退伍军人很多奖励金。
另一个特点,美国所谓汉学,尤其是二战后,可以说从汉学到中国学,他们所谓中国学,就是用社会的方法来研究中国,把中国当区域,不像以前汉学那样有关中国的都研究。这其实与整个历史学的研究方向,即用社会科学方法来研究是同步的,因为历史研究会碰到经济问题、社会问题,甚至心理问题。他们的所谓中国学不仅仅是历史,还包括哲学、艺术、文学。
还有一个特点,强调研究当代或近现代,这在我看来有美国的实用主义在里面。他们对中国有兴趣,想了解中国共产党,研究大陆。据我估计,当时有关中共研究,在美国出版的可能超过大陆出版的书。迈斯纳(Maurice Meisner)写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从细部来研究。史华慈的第一本书《中国的共产主义与毛泽东的崛起》,还有史料集。像这样的书很多。
另外,除了研究当代更有用外,从语言角度,对美国人来讲研究当代比较方便,因为白话文多;研究清朝以前都是文言文,就比较困难。因此,美国的中国学研究者可能主要还是语文训练的问题。他们多半到了研究所才开始学中文,太晚了,即使在大学学也有点晚了。
历史研究不能太过模式化
朱政惠:美国中国史研究模式频繁变化,一路下来很多很多,为什么变?您如何看?
汪荣祖:模式英文叫Model。当时很流行,可现在不太多。原因是当时大家都有点想出奇制胜,因为模式与别人不一样,就比较引人注意。大家有一个说法,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美国整个学术界面临着“publish or perish”(不出版就灭亡), 研究中国方面的也无法避免。去高校教书,几乎没有“铁饭碗”,每三年审查一次,如果连续6年升不成副教授就要走人。为了生存就要出版。可是炒冷饭没办法出版,所以一定要新,要有Model。结果,模式泛滥,变得没有价值。用模式来套,有点像国内以论带史,模式就是论,找点史料配合模式,就出来新东西了,可不久会被否定掉,但这没有关系,只要出版就可以了。这是一个流弊。
您刚刚讲有很多模式,模式哪里来?就是从社会科学那里来的。比较重要的模式,费正清开始所谓“挑战与反应”就是一个模式,但不是他自己发明的,是英国大历史家汤因比发明的,他的《历史研究》基本思想是挑战与反应。费正清在台湾曾很红,可是他的模式有很大问题。我有一本书《史学九章》,中间有一章就批评他。他很欣赏中国,但他不懂中国,他的模式一套在中国就出问题。他说“挑战与反应”,说挑战越凶,反应越强,例如,正是黄河泛滥的挑战才有中国文明,他不知道长江挑战更厉害,说不通的。可是费正清就把这个用来研究中国,他搞中国近代史,看西方挑战和中国如何反应。他编了很多材料,他与邓嗣禹编的《中国对西方的反应》(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这本书,从魏源、冯桂芬以来对西方的回应来看,这个模式似乎蛮好的,的确整个中国近代史是对西方的反应。但中国因此被看做很被动的,对此史华慈就不太赞成,觉得太粗糙。他说西方对中国挑战是什么挑战?中国反应是哪一部分、什么样的反应,情况很复杂。所以“挑战与反应”这个模式太简单化了,后来慢慢不谈了。
后来他的学生柯文提出从中国看历史,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模式。我个人认为,挑战与反应大的框架还是可以用的,柯文的是补充。模式总的说还是太机械化。整个历史、人物发展一定是有例外的,所以我觉得最近的发展,你后来也提到所谓新文化史、后现代影响,现在很少有人(至少研究历史的人)再建立模式来写历史,当然政治学或者其他方面也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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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2010-9-2 16:01:19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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