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理解而不是判断一种文化
记者:有人认为,现在大陆的人文学界存在着一种拒绝价值评断的倾向,这是在回避问题,存在着丧失人文学者的良知与社会责任感的风险。您能结合您的研究谈谈这个问题吗?
郝瑞:我可以从一个例子开始。人类学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提出了一个定义——文化相对论,不主张评价文化的好与坏。文化有自己的内在逻辑,而且我们的任务和职业是分析、解释这些逻辑。这在那个时代非常重要,因为那个时代有两种中心论。一种是西方中心论,这与西方的帝国主义有着很密切的关系。但是中国也有这样的观念,认为儒家的思想和文化比其他的都要高明,而且那时候儒家不仅是中国的文化,也是全世界的文化,所以儒家的工程是要把所有的人同化。有一位研究中国和中亚关系的学者提出,中国也是一个殖民国家,遭到很多中国人的反对。在那样的情况下,非常需要文化相对论,即要解释一种文化,而不要去判断一种文化。现在也非常需要文化相对论。比如中学生或者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如果他没有接触到其他的文化,他就会认为他的观念是对的,他的文化是最好的文化。以文化的相对论来教育他,是我们一个大的任务。我再提一下那个贩毒的民族志,我要让人们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贩毒,而且为什么要用暴力来报复社会,我不是要赞成他们,我是要解释在某一种情况下,他们可能需要这样,但是我要承认这是危害社会、危害自己、危害别人的一种行为。我没有用纯文化相对论来看待这个贩毒人群的文化。有一个简单的说法,就是文化相对论在希特勒以后不存在了,因为纳粹德国的文化和其他文化不能相提并论。我自己的想法是,怎样找到一个中庸之道,一方面是文化中心主义,一方面是文化相对论,它们之间的平衡点是在什么地方。我认为关键是在理解。理解不一定是谅解,但是要先理解才能够去判断,这是一个在实践当中很难但又必须坚持的原则。
记者:现在社会上有一种看法,认为有些学者没有考虑到中国复杂的情况,而只是到部分地区进行了调查,但在其讨论中却提到了中国这个层面的高度,或者著作直接冠以“中国”字样。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郝瑞:我见到这种情况不多,不过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这很像印度的一个故事,盲人与大象。中国是个大国,大国都很复杂,将局部的情况推广到全国肯定是不恰当的。但是,我还注意到有另一种情况,就是有人过分地强调中国的多样性。比如说汉族,当然汉族里面有很多差异,语言有差异,风俗习惯有差异,生活方式也有差异。但并不是没有任何共同特点。我认为汉文化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就是父系家庭。我不知道父系家庭还会生存多久?商朝、西周的家庭制度是怎么样的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是一直到战国时代乃至秦汉,父系家庭为社会的基本单位是汉文化的核心。拉祜、藏族、摩梭等就没有父系家庭。很多民族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中国是非常具有多样性的。但是我认为有时候有些人太强调了中国的多样性。中国和印度来比,中国还是比较统一的。印度和中国的人口差不多,但比中国的情况复杂多了。
中国人类学的本土化和跨境难题
记者:最后请您介绍一下最近美国人类学界的研究动向以及对中国研究的侧重点。基于这些情况,您能给您的中国同行提点建议吗?
郝瑞:我退一步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讲起,八九十年代的时候,美国人类学界的思潮重点是后现代和自我批评。后现代是没有中心、没有核心,而且没有好坏、不能判断,也没有客观的社会科学,甚至没有对和错,只有权力。从这个角度来看,西方的人类学经过了一个很艰难的时代。人类学从对外研究转到对内的学科批评,批评发生在殖民主义期间,美国对内部的印第安人部落,英国和法国对东南亚、中东和非洲的一些国家,在研究中把人变成对象,没有认识到对人的调查研究并不是像调查一个化学或者物理的问题那样客观。
我看到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中国的人类学还没有这样的反省,还有一个模式,就是摩尔根、恩格斯和马克思的模式,是用一个客观的模式来分析社会的。所以在那个时候,西方的人类学家和中国的民族学家接触有一点困难。大家可以做朋友,也都有好意,但真正要对话还很困难。那时中国的学者认为外国学者知识不深,而西方的人类学家认为中国的民族学家的批判模式太简单。但后来,我看到中国很多人类学学生是拿到外国的学位毕业回国的,他们开始加入这个对话。所以中外的民族学、人类学越来越接近,越来越面临同样的问题。
现在人类学研究最主要的趋向就是跨境全球化的文化。我看到过一篇非常好的论文,写的是与西双版纳相接近的老挝的两个村庄。如果在20世纪90年代,就可以做一个比较,但是现在仅仅比较是不够的,因为现在过境的来往特别多,还要考虑它们之间的相互影响,所以这是一个趋向。但也有人指出,在一国内部,这个政权并没有崩溃,以一个国家为单位和一个跨境的网络为单位,这两种对象怎样去结合和对话?最近发表的很多文章都涉及这个问题。
中国的人类学面临本土化和跨国境的难题,中国的人类学者都有对国家作贡献的思想,所以他们很少参加这些全球化的研究和跨境的研究,即便有所涉及,很多也是为了发扬自己的文化,真正对其他国家文化感兴趣并投入研究的比较少。实际上,我认为要想真正地了解本民族的文化,要去做比较才行,去看本民族文化和其他民族文化之间的异同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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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2010-07-22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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