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文革”期间及其前后的遭遇
正如在俄罗斯中俄混血人被视为华人一样,在特殊的年代和特殊的历史情境中,生活在中国的中俄混血人却被看作是俄国人。而中俄混血人作为一个族群在历史上的遭遇,几乎都与其所在国家主流族群对他们的认知和态度有关。特别是当两个主流族群产生矛盾时,生活在两个族群之间的边缘族群的厄运就不可避免地降临了。一位中俄混血妇女在讲到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时,曾感慨地对我说:“在中国,我们不被看作是中国人;到了俄罗斯,我们反倒被当成是中国人。”
俄裔在中国的厄运始于中苏关系的破裂。1962年,新疆发生了中国边民逃往前苏联的“伊塔事件”。“伊塔事件”之后,那些在党政机关,特别是在军队和公检法部门工作的具有俄罗斯血统的人即被从这些部门清理出来。卡利娅的丈夫,一位纯血统的俄罗斯人就是这时被从公安部门清理出来,之后被下放到农村的。卡利娅这时也被下放到农村。相同的遭遇使他们对对方产生同情,并最终走到了一起。生活在内蒙古额尔古纳市的PHC(阿列克谢,男,1934年出生)是一位中俄混血人,以前他曾在当地的体委工作,是一名干事。“伊塔事件”之后他被迫离开体委,之后全家被下放到位于额尔古纳河畔的一个小村庄。HXZ(沃利亚,女,1936年出生),又一位中俄混血人,她的情况与PHC刚好相反,他们一家原本生活在额尔古纳河畔的另一个村庄,但由于他的丈夫是纯血统的俄罗斯人,“伊塔事件”之后,他们一家被指责为“颜色不正”而被迫迁往一个远离边界的村庄。
“文革”开始后,生活在中国的俄裔不是被打成苏修特务,就是被打成里通外国分子。在内蒙古额尔古纳市还有一个特殊的罪名叫“米吉斯共和国成员”。米吉斯是俄语“混血人”的意思,据说是一个小伙子酒后失言称“我们是米吉斯共和国”,于是造反派开始在额尔古纳全境搜查并逮捕了大批“米吉斯共和国的成员”。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俄裔聚居的村庄都有造反派私设的监狱,被抓进监狱的俄裔被带上了造反派们自制的手铐和脚镣,待遇好的白天能下到地里干活。有一个年仅11岁的少年也被关进了监狱。
我每一次到额尔古纳市都要去看望该市第一中学退休俄语教师王秀枝(伊林娜,女,1943年出生)。王老师有一个儿子,眼睛斜视,王老师告诉我:当年她是以米吉斯共和国女秘书的身份被抓起来的。当时她正怀着儿子,曾被多次吊起毒打,结果儿子一出生就落下斜视的毛病。还有一个妇女,也是怀孕,在一次被吊起毒打时,胎儿被打下,当场死亡。当时正值隆冬时节,胎儿的尸体被造反派在雪地里拖出几十米远,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另一位生活在哈尔滨的退休俄语教师LJY(柳芭,女,1932年出生)1966年“文革”开始后,她的父母和弟弟移民前苏联。LJY和姐姐因为已婚暂未与父母同行。父母到苏后给李发来邀请,李拿着邀请函到哈尔滨市公安局办理手续,哪知公安局已被造反派占领,李一到公安局即被抓起。她在造反派私设的监狱里关了一年。那时候她的外甥经常到监狱给她送饭,她怕外甥也被抓起,于是常在心中求显圣者尼古拉保佑她的外甥平安。直到今天,尼古拉的圣像还被她供在自家的圣像台上。
附:郝春发“叛国投敌”案
“叛国投敌”这个字眼,对于时下的年轻人恐怕是十分陌生的,但是对于这些经历过“文革”的人来说,多少都能唤起一些记忆。
黑山头是位于内蒙古额尔古纳市西南部的一个村庄。离黑山头不远是清雍正年间设在额尔古纳河畔十二座“卡伦”之一的四卡,四卡对岸是俄罗斯的旧楚鲁海图镇。早在清代这里就已被辟为中俄贸易口岸。
同所有俄裔聚居的村庄一样,“文革”初期黑山头也有一座造反派私设的监狱。监狱里关押着一个叫郝春发的“犯人”。他那时已经在监狱里关押了一年了,有一天放风,他突然看见监狱的墙上赫然被贴上了7个大字块:立刻枪毙郝春发。他决定逃跑,逃到前苏联。白天看押他的是两名年轻的小伙子,他们看得很严,即使是上厕所也要由其中的一个人跟着。到了晚上,换上来一个老头,他是当地小学校的校长,外号叫“迷糊”。夜半时分,郝春发提出上厕所,那个老头困得要命,正在打盹,就让郝一个人去了。郝乘机逃出监狱,沿着根河(额尔古纳河右岸支流,发源于大兴安岭伊吉奇山西南侧,全长427.9千米,于四卡北12千米处汇入额尔古纳河。额尔古纳右旗史志编纂委员会编,《额尔古纳右旗志》,P57,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3年)向额尔古纳河方向逃去。
郝经过家门时也没顾得上回家与亲人道一声别,只顾拼命地向前跑。没跑出多远,即有“追兵”在后面追来,左边一辆摩托车,右边一辆吉普车,但郝并不担心,因为他对这一带地形很熟,而且距离额尔古纳河也没有多远了。
不久到了一个“鱼亮子”(一种用木杆搭在河中呈栅栏状的捕鱼工具,可兼作桥用),这是郝同其他社员去年搭的。郝手扶着鱼亮子,不一会儿到了根河对岸。在额尔古纳河中离河岸不远有一座小岛,小岛虽然离中国领土近,却属于前苏联,并且岛上还有一座铁制的苏军瞭望塔。真是天助他也,当时正是初冬时节,额尔古纳河在那一年第一次结了冰。冰结得不算结实,而且只有靠近岸边的浅水区才结了冰。郝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这座小岛。郝告诉我:如果他当时跑得慢,就会落入水中。
岛上没有苏联哨兵。这时瞭望塔上的电话铃响了,郝爬上瞭望塔,拿起了电话,用十分流利的俄语向对方讲明了自己的处境。没过多久即有苏联士兵上岛将他接走。
苏方给他换上了新衣服,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他,又领他到各地参观。这一切的目的是发展他为特务,让他潜伏回中国,为苏方搞情报。郝不从。郝说:虽然当时中苏两国关系已经破裂,但双方都还遵守着以前的协定,如果有边民逃往对方国家,对方国家应将其遣送回本国。
郝被从满洲里遣送回中国,在监狱的小号里关押了一年。一年之后以“叛国投敌”罪被判入狱,在哈尔滨一座劳改工厂里改造了10年。“文革”结束后郝被平反,回到家乡,与父母、妻儿团聚。
这是我做的最成功的一个口述史,我每次要提问,都被郝用手势打断。他事后告诉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6 |
文章来源:《博览群书》2010年第2期 【本文责编:思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