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人语】我选择三个例子来谈口述历史。其中第一篇是胡鸿保教授与他的学生张丽梅合作的文章,他们以人类学家的身份,对美国女人类学家肖斯塔克的田野民族志著作《尼萨》和《重访尼萨》做了很专业的介绍与评论;第二篇是唐戈教授的文章,这是他十余年来对生活在中国的一个特殊的族群“俄裔”所做口述和田野作业的报告和经验总结。第三篇是我从北京城市史的视角为数十位老北京人所做口述的过程和体会。严格地说,口述史作为一个学科,迄今仍然算不上成熟,各种理论、各种方法五花八门,每一种都未必能够成为公论。在国内,它似乎还处于“跑马圈地”阶段,学者们更热衷于登高一呼,提倡“大家来做口述史”,以及介绍和讨论它的理论和方法,亲身实践者、尤其是长期投入的实践者却反而人数不多,且观者寥寥,显得颇为冷清寂寞,与前者的热闹恰成鲜明对比。我则认为,在一个学科的初兴阶段,实践是最重要的。真正的乐趣、真正的体验、真正的问题,都是在实践里表现出来的。我这里选择的三件口述作业,就都是实践的而不是理论的例子。这三个例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所做的口述史作业,都不是孤立的,也就是说,不是单纯以口述史方法做出的成果。《尼萨》和“俄裔”的口述史都是人类学家的作品,有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为指导,是他们10年以上长期田野工作的组成部分;而我做老北京人口述,用的是史学的研究方法,是将口述与历史文献相参照所做的一个尝试。在这三篇摘要介绍的背后,各自都有已经出版或即将出版的专著为依托。总之,做口述史的方法并无一定之规,但要想做成做好,却必然要经历一个长期的、艰辛的、有时候是默默无闻的过程,不可将它看得太轻易、太简单才是。
——定宜庄
跨文化的心灵旅行——读《尼萨》和《重访尼萨》
胡鸿保 张丽梅
如今,口述史、民族志、互主体性、女性视角等已经成为人文社会科学中倍受青睐的议题或研究手段,人类学作为文化批评的作用也日益引起其他学科专家的重视。在这类新潮作品中,《尼萨》和《重访尼萨》是十分有趣而又具启发意义的两本。
《尼萨——一个昆人妇女的生活与诉说》(Nisa: The Life and Words of a !Kung Woman. New York: Vintage, 1981/1983,后文简称《尼萨》)是美国女人类学家肖斯塔克(Marjorie Shostak, 1945-1996)的田野民族志著作,是当时身为大学生的作者在1969年8月-1971年3月和1975年对卡拉哈里沙漠北部边缘一个狩猎-采集部落进行两次田野工作的产物。
自1963年起,美国哈佛大学的人类学家Richard Lee和Irven DeVore等人对博茨瓦纳西北部Dobe地区的昆—桑人开始了一项长期的调研计划。1969年,该项计划已近尾声,结婚不久的肖斯塔克与她的研究生丈夫参加该计划的研究同往Dobe,丈夫研究母婴关系和婴幼儿身心成长,而肖斯塔克则关注妇女生活史。
在共计25个月的2次实地调查中,肖斯塔克重点对8位昆人妇女进行了大量的生活史访谈,而最终翻译、编辑和出版的主要是老年妇女尼萨(约1921-?)的个人故事。肖斯塔克是尼萨生活故事的访问者、记录者、转译者和整理呈现者,她将21次访谈所得的30个小时的录音带变成《尼萨》这本条理分明、引人入胜的著作。这300页的个人叙述交织着趣味、感性、苦痛和戏剧性场景,读之令人动容。能说会道的尼萨清楚、生动地讲述了她生活中的一些具有情感意义的事件:幼年时被抛弃,与其他孩童的第一次性游戏,新婚之夜的事情,母亲和几位丈夫的亡故,以及对逐渐变老的感受等等。此外,尼萨还坦率地讲述性行为和女性高潮的细节,受新情人所吸引的方式和原因等更为隐私的事情。由于尼萨丰富的人生经历以及讲故事的天分,我们获悉了昆人个体间的互动方式以及昆人社会的组织方式,了解了许多关于昆人童年、青少年和成年经验的新材料。
阅读该书,了解昆人生活固然重要,可是更叫我们深思的还是它的表达技巧以及背后的指导观念。若从口述史实践的角度看,至少有如下3个方面值得关注:
1、三种声音的并置。
多年来,民族志写作中如何处理个人叙述(personal narrative)和客观描述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个棘手问题。肖斯塔克的《尼萨》以主要报道人(尼萨)的个人叙述为主体,同时注意呈现作者(肖斯塔克)自己的个人叙述以及民族志概括和评论,试图以这三种“声音”的并置来调和客观化的民族志表述和田野工作中的主观性经历之间的矛盾,并尝试建立个人叙述在民族志表述中的权威。
尼萨的个人叙述无疑是全书的主体部分,通过对访谈录音的翻译和编辑,她的生活史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得以展现,并按照生命周期的顺序为基本构架、辅以其他社会方面,排成从“早期记忆”、“家庭生活”、“丛林生活”、“初涉性事”、……“渐渐变老”等15章。此外,还有两种“声音”。一种是属于作为正在体验异文化的年轻美国女子肖斯塔克的,穿插体现在《尼萨》一书的“导论”和“结语”部分:这主要是肖斯塔克的个人自白,讲述了两次田野经历的背景和过程,在异文化环境中的兴趣、生活调适、感受和想法。另一种声音则属于人类学家这个角色的,具体就是“导论”和“结语”里交待尼萨故事的收集过程和表述框架的形成等,以及加在每一章前面的民族志概括和评论(其中同时融合进了其他受访者的讲述);所有这一切有助于读者在更全面、更开阔的文化背景中理解尼萨的个人叙述。肖斯塔克藉此在一个人性化的框架中实现了三者的相对平衡。因此,在马尔库斯和费彻尔的力作《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1986)里,出版不久的《尼萨》即被视为将个人叙述用作民族志的成功范例。
2.特定的合作关系产生特定的组合结果,看他人也返观自我。
肖斯塔克在谈论《尼萨》一书创作经验时明确地告诉我们,个人叙述不能脱离收集个人叙述所涉及的合作过程而独立存在,访谈是两个人之间的互动:处于特定生命时段、具有独特人格特征和兴趣取向的一个人,回答由另一个处于特定生命时段、具有独特人格特征和兴趣取向的人所提的一组特殊的问题。报道人的个人叙述的真实性,也必须放在特定的访谈关系中才能得到较好的辨别和理解。具体就《尼萨》来说,一方面,访问者肖斯塔克作为一名24岁、新婚的美国女性,最感兴趣的是与她自身所处的生命阶段和文化环境相关(美国妇女运动)的问题:“在一个如此迥异于我自身所处文化的文化中,作为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如果存在普同性的话,它们是什么?我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认同它们?”;另一方面,尼萨作为一个正在经历更年期的艰难调适的昆人妇女,她所陈述的生活故事必定是经过某种过滤机制的选择性记忆,这些记忆可能是真实的、修饰的、想象的,或者是三者组合的,但肯定服务于她当下的自我定义。因此,尼萨的个人叙述仅仅反映了50岁的尼萨和24岁的肖斯塔克之间的暂时性协作,任何其他的组合,都必然会导致不同的结果。(参见肖斯塔克:《<尼萨>创作经验谈》,载Robert Perks和Alistair Thomson主编:《口述史读本》,英文版,London: Routledge,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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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博览群书》2010年第2期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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