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历史作品的核心是什么?
雷 天:关心历史的人其实也不仅仅是看百家讲坛,他们也会去看黄仁宇、唐德刚、史景迁,因为他们不光是写历史,而且文笔特别的优美。这些人您好像也挺关注的,能否谈一下您对他们这些人的看法。
杨念群:这和刚才我们那个问题联系在一起了。大家都把黄仁宇看得过于简单了,就觉得《万历十五年》写得非常漂亮,仿佛把味觉、听觉、视觉一起带入了想象的历史。甚至敢用第一人称谈历史的感受,这是一般史家所最忌讳的,比如他说:“我看到明代官吏丝袍上的绣金线,也看到大理石桥及半月形大门,还有白鹤盘旋在京城里的喇嘛寺上方”。但是大家都有一个误解,以为黄氏就是个历史故事的通俗写手。其实黄仁宇本身是一个明史的专家。他是在用深厚的明史功底写大历史观。大家还有一点没有注意到,我认为《万历十五年》是中国做得最好的一个“心态史”。比如像海瑞、戚继光,他们面对皇帝时的那种斗争反映的是一个时代、一个情境下一群人的气质群像。你必须要研究历史人物面临怎样的困境?他如何来解决这个困境?什么样的因素阻止了他们解决这个困境?
《万历十五年》背后有一个大的逻辑,简单概括这个逻辑就是中国的历史基本是用道德来解决问题,而不是用制度、现代的所谓数目字的管理来解决问题。这就是大历史观最核心的。但是这个问题不是凭空说出来的,必须要靠一种非常细腻的,对历史非常细腻的洞察,用一种漂亮的文笔描述出来,让一般读者能够感觉到这个历史的后果,这个后果不是诠释就能解决的。其实每个个体面对困境的时候它怎么解决,比如说皇帝,他在延续下来的所谓道德决定论的框架中,他如何在这里挣扎,他们挣扎不出来。很多的臣子在面对这个框架时,也并不是和皇帝完全对立的。尽管我对黄仁宇的历史观是不大同意的。
我现在有一种不满,大家都在模仿黄仁宇。但是大家都没有黄仁宇那样一种对历史真正的洞察力,所以现在仅仅靠堆砌故事。其实即使堆砌故事,你的模仿样本对故事的选择也非常的重要,你没有黄仁宇那样大的历史观,大的历史训练做背景,这样的历史之作是没有意义的。大家没有把黄仁宇驾驭历史观的能力学到手,反而受到了很多诱惑去模仿他的文笔,他的叙事框架。实际上把一个历史故事写清楚并不难,但是在历史背后的各个故事之间的串联,形成什么样的历史意识,这个是更加重要的。这是我相对比较担忧的一点。
四、感觉主义就是洞察历史不同层面的“潜规则”
雷 天:您刚才说的这些,让我想到几本书。一个是史景迁的《皇帝与秀才》和《王氏之死》,这两本书在心态方面触及比较少,《王氏之死》是讲一个小人物在历史中的命运,《皇帝与秀才》是讲雍正和曾静的案子。但这两个故事都讲得非常精彩,读后能对当时的历史环境有个很感性的认知。另外还有在心态方面描述比较好的,孔飞力的《叫魂》,他对心态描述得很入微。这和您在《新史学》中所提出的感觉主义很有关系,您能不能具体谈一下您提出的史学“感觉主义”?
杨念群:其实现在我已经是万箭穿身了,把感觉和主义结合在一起,就挨了很多的骂。我为什么要把感觉和主义谈在一起呢?我的想法就是这样,其实我们现在面临了很大的一个问题和挑战,我们现在研究历史用了很多西方方法和概念。现在西方社会学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它对历史规律性、结构性的变化描写能力和把握能力非常强,所以我们大家后来都愿意做这种大历史、宏观趋势的研究,即对“变”的把握,其实我们可能会受制于“不变”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不一定就是一种简单的是非逻辑可以把握的。也可以说还有另外一种状态,中国人实际上有自己一套非常微妙的文化传统。我在《新史学》里面举了个例子,这个例子其实稍微通俗了一点,但是它会有一种普遍意义。比如你的朋友来了,你要请吃饭。但是朋友要走了,我假装强留。这里面有两层意义,一个是中国人,他会选择离开。但如果说一个外国人来,他会以为你真的要留他。但是他不知道你要送客。像一部电影一样,我拍摄一个场景,我说我请你吃饭,这个人真的留下来了,这点你是表现不出中国人的心理微妙之处——也许他心里在暗骂你不懂事。我举这个通俗的例子,是想说中国人有些东西你也不能说它坏,它实际上是表里不一。像我们喊了很多的口号,说的和做的却完全不一样。虽然西方也不能说是完全表里如一。但西方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是相对一致的,这对历史学家来说就相对容易把握。在这点我还比较欣赏吴思先生提出的“潜规则”这个命题,当然潜规则不能提出就完了,我们需要在历史的描述中把历史的复杂状态从各个层次和方面表达出来。因为西方的历史学家写中国史写得再漂亮,但他没有办法成为一个中国人。他就没办法理解中国人行动中非常微妙的那部分状态。他表面所说的,和他文本记录的,以及内在于文本背后的动机和含义之间的差异,你恐怕就无法揭示出来。这是我提出所谓感觉主义的一个非常初步的动机。
我的想法是,对感觉的把握需要在一个非常动态的历史中,包括对文本的细腻的把握中去体现。比如我们私下里说过,现在的博士生、硕士生有很多的论文写得没有感觉,他们有明确的问题意识,阐释的脉络好像也非常清楚,一切似乎做得很规范,但是你总觉得在这里面没有血肉。觉得这些作品都是从一条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整齐划一。九十年代我提规范,现在再提“感觉”是大家非常忌讳的,一提感觉好像你就真的只会跟着感觉走了,你就是完全主观的,不讲规范的。其实我是在洞察历史中的不同层次,甚至这种层次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撞击造成的,而不是你仅仅把握表层的状态认为这就是历史,实际上你恰恰被历史欺骗和愚弄了。我们怎么样在这个层次上来把握感觉,我觉得非常非常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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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光明网-博览群书 2010-06-29 07:20:33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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