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走出西方神话的阴影
西方神话学界的神话概念主要是依据古代希腊神话建立的,而且夸大了希腊神话中人与神之间的区别。准确地说,希腊神话即使严格区分人、神关系,也只是人类各类型神话之中的一种特殊情况。所以,神话就是“神的故事”这个概念远不能概括人类所有的神话作品。
当二十世纪人类学的相对主义理论兴起以后,西方中心主义开始受到怀疑和批判。西方学术界开始从其他文化的立场来重新观察非西方神话材料。以结构主义理论家列维—斯特劳斯《神话学》中研究的美洲博罗罗印第安人的神话《水、装饰和葬礼的起源》(代号M2)为例。村长贝托戈戈杀死妻子,结果小儿子变成一只鸟到处寻找母亲,并在贝托戈戈的肩膀上排泄粪便。粪便发芽,长成大树,压得贝托戈戈难以行动,大受羞辱。于是,贝托戈戈离村流浪,每当他停下休息的时候,就会产生江河与湖泊。因为此前大地之上没有水,所以每产生一次水,肩上的树就小一点,直至完全消失。但是,此时贝托戈戈却不愿回到村子去,他把村长职位交给父亲。后来,副村长追随贝托戈戈,二人最后成为文化英雄巴科罗罗和伊图博雷。他们在流亡中发明了许多服饰、装饰品和工具。由于这个故事解释了水、装饰和葬礼的起源,显然属于世界起源和文化起源的神话。其主人公也具有很大的超自然力量,但是他的身份却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人。黑瓦洛印第安人关于日、月和夜鹰的神话更是把日、月都当作远古时代普通的男人。其他土著神话中人神混合的情况还很多,此处不赘。由此可见,神话主人公可以兼具神和人的身份,神性和人性并不是绝对互不相容的。这是区别于西方神话“人、神对立”模式的另外一种神话模式。
从中国文化的立场出发,中国古代神话实际上属于非西方神话类型之一,其中神和人的关系呈现出和西方神话神人对立关系的不同面目。春秋战国时代文献中出现的黄帝,在《山海经》和《尸子》中呈现出最高神的模样,有四张脸,住在与人世完全隔离的昆仑山。可是,他在蚩尤作乱的时候竟然无法对付风伯、雨师的大风雨,只好请女魃下凡。这又分明又像个人间帝王。在《尸子》的记录中,孔子就认为黄帝四面实际上是指黄帝派了四个替身去治理四方。因此,春秋战国时代黄帝身上是同时兼有神、人两种身份的。后来,在《史记》等其他古籍中,黄帝成为远古帝王,人类属性更加突出。至今,陕西桥山还有他的陵墓。盘古神话最早记录在三国时代吴整的《三五历纪》,他起源于混沌,开天辟地。似乎完全属于神灵。《五运历年记》说他死后变化为宇宙万物。看来,盘古似乎是宇宙大神。但是,在随后出现的《述异记》中,盘古死后受到人们纪念,坟墓极大。这也说明,盘古在人们心目中是同时兼有神灵和人类两种属性的。作为反面人物的蚩尤也是这样。他有时候是苗民首领,山东、山西、河北等地至今还有所谓“蚩尤坟”;有时候他却是发明兵器的战神,铜头铁额,吃沙石。
由于相对而言,后来出现的记录中,这些神话人物的人类属性似乎增加了,更加“历史化”了。但是,这种所谓“历史化”其实远在商代就开始了。吕微比较了《吕刑》与《汤诰》、《非攻》、《楚语》和《山海经》中记录的蚩尤作乱神话,结果显示:“成书于商朝初年、早于《吕刑》近千年的、同样讲述‘蚩尤——三后’神话的《汤诰》就已经充分‘历史化’了,这提示笔者们,中国神话的‘历史化’性质可能原本就是汉语神话的‘本来面目’之一。” 的确如此。历史学家钱穆1939年写成的《中国古史大纲》第一章《近代对上古史之探索》对于顾颉刚的方法与结论进行了五个方面的批判。其第一方面是:“(某些)古史实经后人层累地遗失而淘汰。”就是说许多上古史已经丢失,时代越早丢失越多。这是对顾颉刚作为主要证据的“越是远古的人物记录越晚”的质疑。因为文献遗失,今天见到的上古史记录不全,所以才被误以为是后人伪造。其第三方面是:“……神话有起于传说之后者,不能因神话而抹杀传说。”钱穆所谓的“传说”就是历史传说。在中国历史上,有些历史人物的确逐步被人们崇拜为神灵。关羽成为伏魔大帝就是最明显的例证。这些事实的存在,实际都是中国古代文化特点的表现——不严格区分神和人类,神和人相互转化的情况非常普遍。因此,从中国文化的立场出发,而不是从西方现代神话概念出发,就不需要假设所有中国上古史是由神话经过历史化转化而来,也不需要假设中国神话经历了普遍的历史化。因为,中国神话本来就和历史交融在一起。只是历史家强调其人类身份,宗教家和巫师强调其神灵身份,并且各自做了记录而已。
从文化相对主义的立场,倡导尊重中国古代文化的独立性,其实可以更好地全面认识人类神话的普遍性,纠正西方现代神话观的片面性。而过去的中国神话学实践却深陷西方现代神话概念之中,以之为唯一标准,就丧失了利用本国资料修正有关人类神话的普遍理论的机会。
三、中国古代为什么没有神话概念
按照常理,当人类创造了某种现实,就会塑造相应的概念来指代这种现实。既然中国古代有神话,应该也有相应的神话概念。可是,为什么没有呢?
中国古代文化一直非常注重历史叙事。与其他国家相比,中国的历史叙述即使不是最丰富的,至少也是最丰富中的一个。官修的二十四史自不必说,民间各种野史更是汗牛充栋。不少学者因此把中国文化归结为“史官文化”。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征。孔子阐述自己主张,不用抽象概念,而是使用历史事实加以论证。一部《春秋》的写作,褒贬寓于文字叙述之中,包含了孔子很多的道德评价。于是,《春秋》不仅仅是客观的历史记录,更是儒家神圣的经典,传达着孔子的价值观。由于中国的古代历史著作普遍使用“春秋笔法”,其中包含着大量的价值观念,因此历史著作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就不单单是一个客观事实的叙述,而是蕴涵价值观念的“神圣叙事”。历代朝廷都把持着修史的权力,实际就是把持这种神圣的叙事权力,为自己政权的合法性进行证明。这和马林诺夫斯基所主张的“神话是社会生活的宪章”非常一致。中国古代社会中历史的社会功能正和其他社会中神话的社会功能相近似。中国古代的历史著作具有替代神话著作的作用。
但是,古人并非不重视神话。他们重视的是和历史交融在一起的那种神话。让笔者们回到文献现场去了解一下那些记录神话的作者的看法,看看他们如何看待笔者们今天所说的神话。《尸子》记录的孔子歪曲解释黄帝四面,实际上表明孔子是把神话当作被歪曲的历史看待的,他把神话看作历史。孔子的“歪曲”解释不能证明孔子之前没有兼具神性和人性的黄帝神话——离开了人性的黄帝神话传统,孔子的“历史化”解释如何能够说服其他人?他是一直强调“述而不作”的,不太可能完全独出心裁地做出上述解释。《淮南子》是公认记录神话比较多的著作。其《览冥训》记录女娲补天神话的时候,把这个神话的发生时代称为“往古之时”,就是遥远的古代。其《修务训》记录神农教民播种五谷、品尝百草的时代也是称“古者”。前者是典型的超自然内容,后者是一般的农业起源神话,近似于传说,但是作者对其时代都是泛泛地称为“古代”。这说明《淮南子》作者并没有严格区分神话和历史。许慎《说文解字》云:“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也是把这个女神看作古代的真实存在。既然古人把神话当作历史的一部分,那么就没有必要单独创造一个“神话”概念来指代这种叙事内容。
在如此重视历史叙事的环境下,完全超自然的和历史无关的神话很难获得希腊神话在希腊社会中享有的那种地位。司马迁是历史学家中反对把超自然内容写进历史的。他认为那些内容“不雅驯”,所以《史记》作为通史,只从《五帝本纪》开始,更早的三皇时代则付之阙如。其中有关黄帝的超自然内容(见《山海经》)也一概不予记录。这种做法固然符合一般的历史要求。但是,在上古史中完全回避神话事实上是做不到的。所以,后人就为《史记》补做了《三皇本纪》。司马迁把神话视为不雅驯之言,是不好的“历史”,当然也没有必要为神话单独创造一个词汇。
结论:中国现代神话学曾经不加反思地全盘接受了相当狭隘的西方现代神话概念,并根据这种概念研究中国神话材料,结果出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结论。走出狭隘的现代西方神话概念,站在中国古代文化的立场,则发现中国古代并非只有神话而没有神话概念。只不过中国古代人把“神话”称为远古历史而已。他们直接把神话当作历史,用“历史”的概念包括了“神话”的概念。
Goes out the Western Myth the Shadow
—— On West of Myth Idea by Chinese Modern Mythology Limitation
Chen Liansh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 )
Abstract: Why didn't China ancient times have “the myth” the concept? Why did the modern myth scholar accept West's myth concept not to consider actually whether China ancient times did have the corresponding concept? From this produces what is the consequence? This is the present paper attention core. In order to clarify the whole story, this article inspects the related question which in the Chinese modern mythology developing process occurs, advocated goes out the narrow modern West myth concept, stood in China the ancient civilization standpoint, discovered China ancient times by no means only then the myth not to have the myth concept. The Chinese ancient people were called “the myth” the ancient times history. They directly myth regard history, with “history” the concept has included “the myth” concept.
(本文刊于《长江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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