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空间的变化,故事流传到新地时经历了本地化的过程,主人翁名字和故事情节有了改变。由于时间的因素,故事主题也有了较大改变。《韩朋》的批判锋芒直指君主;《孔》是对封建家长包办离婚的血泪控诉,今流传于怀宁、潜山一带的《孔》民间小曲有《十恨焦八权》、《十笑刘阿大》等,母亲、兄长成为诅咒对象,把故事与封建孝悌思想的冲突凸现出来。故《榕村语录》卷三十:“《焦仲卿妻诗》是古今极有名作,看来那件事虽可怜,但处得未为妥当,不足垂教。”《韩凭》和《孔》必然招君主和家长忌讳。但一到《华山畿》和梁祝故事中,对君主和家长的批判完全消逝,故宋以后流行的不是《韩凭》和《孔》,而是《梁祝》。在这个演变过程中,封建意识形态起了重要作用。
在这个演变过程中,人物、动物和情节的改变只是故事在本地化过程中符号形式的改变,这些符号不具有历史真实的意义,因此没有必要把它当作历史考察。
这类爱情故事常与动物关联,《韩朋》和《孔》的核心即动物故事,它有深厚的原始宗教文化背景。
《韩凭》虽似起于战国,但它还具深厚的神话内涵。在《韩朋》故事中韩朋是忠于爱情的男子,但在古老传说中韩朋是鸟。唐刘恂《岭表录异》卷中:“韩朋鸟者,乃凫鷖之类。此鸟每双飞,泛溪浦水……案干宝《搜神记》云……王怒,令埋之二冢。相望经夜,忽见有梓木生二冢之上,根交于下,枝连其上。又有鸟如鸳鸯,恒栖其树,朝暮悲鸣,南人谓此禽即韩朋夫妇之精魂。故以韩氏名之。”此鸟为韩氏魂魄所化,故名韩朋。韩朋鸟为鷖,鷖即五彩的神鸟凤凰。《山海经·海内经》:“有五采之鸟,飞蔽一乡,名曰翳鸟。”鷖是鸾凤,《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五采鸟,三名:一曰皇鸟,一曰鸾鸟,一曰凤鸟。”韩朋如鷖,即凤凰。在音韵学上,上古无轻唇音,凤、朋声母、韵母相同,音近;在文字学上,古文凤即作朋。《说文》:“凤,神鸟也……朋,古文凤……故以为朋党字,鹏亦古文凤。”在文献上,凤即鹏。《庄子·逍遥游》中鲲化为鹏,宋玉《对楚王问》作“鸟有凤而鱼有鲲。”可见,凤即朋,也即大鹏。“韩朋”与“鸾凤”音近,韩朋当即鸾凤。李商隐《蝇蝶鸡麝鸾凤等成篇》“鸾凤各双双”,鸾凤也是爱情鸟。汉司马相如以琴挑逗卓文君的《琴歌》:“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在爱情上,凤凰、鸾凤与鸳鸯的意义相同。凤凰五彩斑斓,神话中韩凭也是一只彩色的美鸟。韩凭鸟的特点是项部彩色,唐人把它画在扇上。唐诗“月明休近相思树,恐有韩凭一处栖”,韩凭已与鸳鸯相似了。但唐王初《青帝》:“青帝邀春隔岁还,月娥孀独夜漫漫。韩凭舞羽身犹在,素女商弦调未残。”罗虬《红儿诗》:“可中得似红儿貌,若遇韩朋好杀伊。”韩凭是毛羽斑斓、在青帝面前跳舞的彩鸟,还保留了凤凰的神话本色。鹏是凤凰,韩朋本即凤凰。在《韩朋》中,韩朋作为凤凰的神话本相保留在主人翁的姓名中,它在现实性上已被阐释为恩爱的鸳鸯。《韩朋》是一个多维的复合体:在故事表层,它是一个人间有名有姓的爱情故事;在其深层的动物故事中,它又具有两个层面:在神话动物层面,韩朋是理想中高贵的凤凰;在世俗动物层面,它是现实中可见可闻的鸳鸯。神话动物与世俗动物之间具有相似性,意义上彼此阐释,二者具有内在联系。
在神话学上,韩朋故事与人类起源密切相关。《孔》是鸳鸯起源故事,但鸳鸯起源不在汉代,也不在《韩凭》所说的战国,它有更古老的渊源。实际上,韩朋故事上承人类远古的凤凰神话。韩朋属鷖,已透露出韩朋与远古民族起源神话中鷖的关系。在远古神话中,商人是凤凰后代。《诗经·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史记·殷本纪》:“殷契,母日简狄,有娥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商民族崇拜玄鸟或凤凰,他们是鸟的后代。周代居住于今河南的宋人即为殷人的后裔,他们也是鸟民族的后代。韩朋鸟之所以是翳是凤凰,在命名上是因为玄鸟的叫声为“乙”,故玄鸟又叫乙鸟,字或作J9己、鷖、翳等;它与中国远古凤鸟民族图腾崇拜和天乙汤等先祖有关。《搜神记》说,韩凭故事发生在今睢阳,睢阳还有韩凭城。宋地睢阳,即殷商玄鸟民族子孙所在的地区,韩朋鸟是凤凰,当暗承远古商族的玄鸟神话。
《孔》的动物有启人疑窦的地方:《孔》全篇讲鸳鸯故事,开头当是“鸳鸯东南飞”,但为何成为“孔雀东南飞”呢?胡适认为,《孔》的开头取自《双白鹄》:“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双白鹄》歌咏雌鸟负伤,雄鸟想救而不能,故事见于《搜神记》,民间歌人认为它与《孔》类似,故借来开头。这就是说,这个开头犹如后代小说中的“词话”,借用了类似故事。罗漫认为,《孔雀东南飞》是由孔雀和鸳鸯两套故事合成的。这些说法均有一定道理,讨论《孔》动物问题的文章极少,上述观点已很宝贵。但是,白鹄不等于孔雀,白鹄双飞不等于孔雀成双。其实,孔雀不是爱情鸟。唐刘恂《岭表录异》:“孔雀翠尾,自累其身。比夫雄鸡自断其尾,无所称焉。”它一雄多雌,爱情并不忠贞。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孔雀是淫乱的象征。孔雀当另有来源,它来自佛教中有孔雀夺人妻子的故事。《六度集经》卷三:“孔雀王从妻五百,委其旧匹,欲青雀妻。青雀唯食甘露好果,孔雀为妻日行取之……孔雀王从一青雀在常食处……捨五百供养之妻,而贪青雀。”孔雀王原有五百个漂亮的孔雀妻子,《旧杂譬喻经》卷上:“孔雀王,从五百妇孔雀,相随经历诸山,见青雀色大好,便拾五百妇追青雀。”他喜新厌旧,占有了青雀妻。《说郛》卷三十韩凭妻何氏作《乌鹊歌》:“鸟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韩凭夫妻自比双飞乌鹊,宋王为凤凰,凤凰是个夺妻者。宋王夺韩凭妻即凤凰夺乌鹊,与孔雀王夺青雀完全一致,《孔》的开头受到佛教夺妻故事的影响。孔雀(或凤凰)与鸳鸯(或乌鹊)不是两套故事,而是一套故事中两种对立的形象,只因孔雀来自方外,它还没有完全融进中国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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