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一些碑文校录不精,一些名碑失于载录。
《岱览》在校录碑文上,既有精审之篇,也多草率之处。以卷六所录《天贶殿碑》碑文,其中脱漏、讹字,便达三十七处之多(据严承飞《岱览点校》校记)。未免失之太疏。又如卷三十二所录唐《佛像碑记》,标注“缺”文之处多达二十余处,我用原石对勘,发现这些缺文大多可以辨识,经我重录后的此造像记缺字甚少。可见唐录亦非件件精审不移。
还有一种情况,即一些名刻在唐仲冕时仍然存世,但或因艰于辨识而摒而不存,或因误判价值而弃置不录,成为《岱览》石刻著录的又一遗憾。这方面可以举三个例子。一、岱顶振衣冈《严公礼岳祠记》,《岱览》卷十著录云:“右刻,己酉七月杜仁杰撰文,商挺真书,在斗仙岩,为‘振衣岗’三字所掩。”现经实地察看,《礼岳祠记》虽确为“振衣岗”三字所掩,但掩而未尽,原刻三百字中,所损不足六分之一。此刻为杜仁杰重要佚文,唐氏不加细录,未免太疏。二、《岱览》卷九在著录大观峰“从封诸王从臣题名”中提及上覆有“蒙古字”。泰山之巅有少数民族文字刻石,此点各金石书绝无道及,实为探究泰山与民族文化交流之重要关目。唐仲冕纵不能识读其文,也应大书特书,予以专条著录,但其书除于论唐人题名时偶尔提及外,再无只字叙述,使人颇疑其识力不够。三、陶山石刻为唐仲冕著录重点,却也时有遗珠之憾。唐开元间所刻《优婆夷阿刘造浮图铭》,立于幽栖寺,是今知最早一方记述“杞梁妻哭齐长城”的碑石,而唐仲冕亦弃之《览》外,未免有求诸千里而失诸眉睫之叹!
最重要一点则是考论缺少通识眼光,史观颇多陈腐之处。
如《岱览》卷三十二著录有《唐·贞观佛像记碑》,唐仲冕考论云:“右碑,在韦驮殿南墙下,高二尺五寸,阔三尺二寸,上半刻三佛像,残缺不完。案碑文义,似叙其祖父官勋。立碑年月无考,土人以有‘贞观’字,呼为‘贞观碑’,今仍之。”语多泛泛,鲜所发明。今按此碑记中有“横行静海水之戈,直踢扫辽城之障”语,为唐初征高句丽战事之反映,此碑为存世不多的反映唐初征辽的题记,于探究七世纪中韩交往大具关系。唐仲冕作为唐文专家,而不能揭出此点,其史学眼光远逊于同代钱大昕等人。二、同卷所录唐《陀罗尼经幢》,前称“经文未录”,后考称:“右幢八棱,立于殿前阶台之东,高五尺二寸,有盖有座,俱镂花纹。”仅及形制而未及内容。按此幢今移存岱庙,其前“赞语”中涉及黄巢起义军转战陶山的情况,是极为罕见的记载黄巢事迹的刻石。唐仲冕于此文即一字不录,考识也绝不言及,不能不视为其考史证石之大失!
而唐仲冕在石刻研究中显示的历史观,较其时人也多陈腐落后之处。今举示一例:卷九著录金濮国长公主登岱题名云:“皇姑濮国大长公主□□□□,同驸马浚州防御蒲察,敬诣岱岳,焚香致礼毕,明日遂登绝顶,拜于玉仙祠下,时明昌元年三月十二日。”唐仲冕于石刻后发论称:“案妇人出门祷祀,非礼也,况王姬乎!题名岩石,亦可耻矣。《金石文字记》录灵岩诗,有元至治年忽都虎郡王太夫人八达氏诗二句云:‘岩前松桧时时绿,殿上君王岁岁春。’大字刻之,尤堪一噱。”唐仲冕所处的乾嘉时代中,早已有众多思想家开始推崇女性的才能与作用,甚至发出女子“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红楼梦》第一回)的赞叹,而唐仲冕则仍对金元女性登岱题诗梗梗于怀,斥之为“可耻”,其妇女观已远远落后于时代。更为可惜的是,唐仲冕只顾对女性石刻作肆意谩骂,却大大忽略了此类石刻所蕴之历史价值,——在泰山石刻中频频出现了金元贵族妇女登岱题名题记(除唐仲冕所举金濮国公主、元八达氏夫人,类似石刻还有灵岩寺大定十五年唐国公主谒寺题名),实缘于当时塞北民族风习。据元人孔齐《至正直记》卷一“妇女出游”节云:“人人往往习染不美,皆由出游于外,与妇客燕集,习以成风。始则见不美者诮之,终则效之。”可窥一时女性风尚。濮国公主之登岱游观,本是出于其族旧俗,而其题称“拜于玉仙祠下”,则显示了此际女真民族业已接受了泰山玉女信仰,是探讨泰山崇拜影响到少数民族的绝好史料。唐仲冕对此紧要消息茫然不察,徒发毫无价值的道德评判。使人感到此时的史学家唐仲冕,已为道学家的唐仲冕所蔽!
唐仲冕《岱览》于泰山石刻研究虽存有以上不足,但就其整体而论,却无愧于乾隆朝岱刻研究的集大成之书,许桂林在《岱览跋》中称此书:“凡诸碑碣,亦有等差,或已佚仍题,或见存弗载。尽斟酌之善,比郦(道元)魏(收)而更审;寓品别之权,视欧(阳修)赵(明诚)而尤核。”后二十二字,若用以概括唐氏《岱览》的泰山石刻学成就,仍是十分恰当的。
注释:
①唐仲冕,字六枳,清湖南善化(今长沙)人。幼从父唐焕宦游山东,其母卒葬肥城陶山,仲冕遂结庐母墓之侧。乾隆四十六年(1781)主讲泰山书院。其间“历扪葛攀萝之险,亲历岱畎”,以十馀年之功,编就《岱览》。后中乾隆五十八年(1793)进士,历任陕西布政使,权巡抚。所著除《岱览》外,尚有《陶山文录》、《陶山诗录》等。详拙作《东岱寰中秀,图经手自编——清代泰山学者唐仲冕》(《肥城春秋》第六辑,1988)及李少静《<岱览>及其撰者唐仲冕》(《山东图书馆季刊》1995年第3期)
②《岱览》石刻著录及所作考释,有半数以上与金棨《泰山志》文字相同或相近,这便存在一个孰创孰袭的问题。以成书时间而论,是唐《览》在先(乾隆五十八年)而金《志》在后(嘉庆三年);但若以刊刻时间而论,收入金《志》这些考释文字的《山左金石志》在先(嘉庆二年)而唐《览》在后(嘉庆十二年)。金《志》中明确提到唐《览》(见卷二十《叙录》),而唐《览》中则未提及金《志》或阮《志》。从这种状况看,似是金《志》因袭唐《览》。但经细加对勘,却也自唐《览》中发现不少因袭金《志》的内容。如西晋《孙夫人碑》为乾隆五十八年(1793)金棨幕客江凤彝所发现,此为金《志》石刻著录的一个新收获,而唐《览》也将此碑列入其书卷二十三。其他如唐《览》卷二十五《建辟支塔题名》引朱文藻考,卷二十四《唐灵岩寺碑》引黄易藏拓,也应采自金《志》(朱文藻为金《志》参修者;黄易为金棨友人,其访碑泰山在嘉庆二年)。总之,唐、金两书存在相互借鉴、袭取之处,多条归属,破难明晰区分。因此本文在论列唐仲冕泰山石刻研究得失时,尽量不以两书雷同部分为例。
(原文刊于《山东图书馆季刊》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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