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尧舜古史传说
尧舜曾经长期被相信是上古时代真实存在过的贤明君主,古代文献中多有记述。这里我们说的是“被相信”而不是“被证实”,从《尚书》等上古文献到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再到秦汉以降的《史记》等官、私修史书中的尧舜叙事,都是在不怀疑尧、舜作为人王的真实存在的基础上展开的。
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多从自家观点出发用作表述的例证论及尧舜,尧舜事迹的选用也是“拿来主义”,如《论语·颜渊》强调的是“仁”(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清刘宝楠撰《论语正义》,《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7月第1版,278页];《孟子·公孙丑上》强调的是“善”(大舜有大焉,善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清焦循撰《孟子正义》,《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7月第1版,142页];《荀子·性恶》强调的是人性之恶(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问焉!”)[清王先谦撰《荀子集解》,《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7月第1版,297页];《墨子·节用中》推崇的是尧的俭朴(古者尧治天下……黍稷不二,羹恣不重,饭于土塯)[清孙诒让撰《墨子间诂》,《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7月第1版,102页]。总的看来,诸子的尧舜叙事都是有所取又有所不取,目的则是为己所用。论述中只是提及尧舜并无详细的叙事,因为是当时的公共知识,所以可以随意选用。
《尚书》和《史记》是以史家写史的“客观”态度来甄别各种文字记载和口头叙事,谈尧舜的事迹是采取被认定可信的材料而整合的。《尚书》有“尧典”“舜典”,它的叙述文字确认尧和舜的时代是真实的盛世[7]。司马迁的记述联通文献与口头传承。《史记·五帝本纪》提到,司马迁“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 (汉司马迁撰《史记》卷一《五帝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9月第1版,46页)。这段文字显示“田野考察”他到过很多地方,都见到了尧舜的遗迹,各地所叙的事迹都与文献不悖。文字记录与民间口承相通,是尧舜叙事在近代以前的普遍状态。
正是由于司马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兼采文献典籍与口头传承,他的叙述才集中地呈现了尧舜事迹的全貌,成为权威的历史版本[8]。其主要内容是:尧舜作为君主治世的贤明,尧舜禅让,舜的家庭故事以及娥皇女英的故事。这些在《史记》中有多处记载,其中同时都涉及到上列主要内容的见于《史记·五帝本纪》:“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於寿丘,就时於负夏。舜父瞽叟顽,母嚣,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適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於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尧乃赐舜絺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後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汉司马迁撰《史记》卷一《五帝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9月第1版,32-34页)
自《史记》之后,尧舜一直作为历史人物被历代史书所载入9,在中国的文献中“尧舜”常常是圣明君主的榜样和代名词。宋朱熹论国学时说:“国学者,圣贤之学也,仲尼孟轲之学也,尧舜文武周公之学也。”(),显然,尧舜是真实的“古之圣贤”。古文献中还多处将“尧舜”与“桀纣”对举,如《孔子家语》中“有尧舜与桀纣之象各有善恶之状” [王德明主编《孔子家语译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127页],又如王充《论衡》中“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纣之民可比屋而诛” [汉王充《论衡》,《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7月第1版,15页][9]。再如张显誓曰古谚云“尧舜至圣,身如脯腊;桀纣无道,肥肤三尺”(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2月影印本,卷三七八人事第一九,第1747页)。还如“尧舜之人非生而理也,桀纣之人非生而乱也”。 [清戴望撰《管子校正》,《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7月第1版,144页][10]尧舜作为专名[11]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深远,以至文人常常怀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
在作为史鉴类书的《太平御览》中,有147处出现“尧舜”的匹配,涉及111卷,包括天部、时序部、地部、皇王部、偏霸部、州郡部、居处部、封建部、职官部、兵部、人事部、逸民部、礼仪部、乐部、文部、学部、治道部、刑法部、释部、礼仪部、服章部、服用部、工艺部、器物部、车部、布帛部、资产部、饮食部、火部、鳞介部、果部、百卉部等32个部类。 其中5处以上的有人事部32处、皇王部25处、居处部8处、职官部8处、礼仪部8处、逸民部6处、治道部6处、刑法部6处。分析这147处的“尧舜”所指,其中绝大多数是指作为君王的“尧舜”,只有少数不是指“尧舜”其人而是指代“尧舜”之时代,还有的是用以类比圣明君主或太平盛世。没有出现“尧舜”的是皇亲部、宗亲部、道部、方术部、疾病部、杂物部、舟部、奉使部、四夷部、珍宝部、百谷部、休徵部、咎徵部、神鬼部、妖异部、兽部、羽族部、虫豸部、木部、竹部、菜茄部、香部、药部等23个部类。而在同时代编辑的作为杂记之书的《太平广记》中仅有10处提及“尧舜”,而且虽然其叙事分别列于神仙、方士部、异人部、异僧部、释证部、知人部、俊辩部、神部、禽鸟等部,但无一例外均指作为贤明君主的“尧舜”。这些分析正好说明了尧舜作为人王的真实性存在,尧舜及其叙事在近代以前确实是官方与民间、文献与口承共同的历史和文化。
除了将尧舜置于历史——时间序列(如五帝序列)[12],将尧舜置于地方——空间序列[13]之中,亦是古代文献将与尧舜有关的专名落实于具体的真实存在的一大叙事特色,此处仅选与山西洪洞一带比较相近的地域略举如下: 1)《孟子·离娄下》:“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清焦循撰《孟子正义》,《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7月第1版,317页] 2)《史记·陈杞世家》:“昔舜为庶人时,尧妻之二女,居于妫汭,其后因为氏姓,姓妫氏。”(汉司马迁撰《史记》卷三六《陈杞世家》,中华书局1959年9月第1版,1575页) 3)《史记·五帝本纪》:“舜,冀州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不时于负夏”)。 (汉司马迁撰《史记》卷一《五帝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9月第1版,32-34页)4)《汉书·地理志》:“河东土地平易、有盐铁之饶,本唐尧所居。”[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6月第1版,1648页]5)《诗谱》:“唐者帝尧旧都,今日太原晋阳,是尧始居此,后乃迁河东平阳。”[《诗谱》,汉郑玄著,见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十三经注疏》本,1999年12月第1版,375页]6)《魏土地记》:“平阳城东十里,汾水东原有小台,台上有尧神屋石碑。”(《山西通志·山川》[大姐此句出处只有《四库全书》本《山西通志》有,我查光绪十八年刊王轩等撰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印行《山西通志》没有这句话,可注为《山西通志》卷一八《山川》,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在上述记载中,出现了诸冯、负夏、鸣条、东夷、妫汭、冀州、历山、雷泽、寿丘、河东平阳、唐等多处地名(地理专名),这些地理专名的作用在于将尧舜叙事与地方联系起来,从各地皆有关于尧舜生、作、居、卒之地的传说而言,将大量尧舜叙事联系于不同地方所造成的传说之相互抵牾的现象恰恰说明,以往的学术研究把尧舜叙事视为真实或不真实的历史叙事,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伪问题”,而这个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借用现象学的话来说,我们在此不是否认尧舜叙事的历史真实性,而是要将尧舜叙事的历史真实性与否的客观实在性问题本身悬置(悬搁、搁置)起来,加诸括号,不予表态,不置可否,从而突出了尧舜传说作为族群文化认同叙事的主观间的客观真实性。
上述用历史叙事和地方叙事的方法把尧舜传说与人们的日常生活联系起来的方法不仅流行于古代,即使在已经进入现代的今天,仍然是人们为达成各种不同的生活目的而采用的叙事方法,这种叙事方法赋予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以真实的主观间——客观性的生活意义。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6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