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曰诗云”——追溯口传文化的神圣教学模式
由于口传文化的信息传承全依赖记忆,所以像“温故而知新”,“告诸往而知来者”一类教训说法背后,潜存着一整套关于记则存,忘则亡的重要哲理。试看新出土的《郭店楚简》中的《五行》篇:
智之思也伥(长),伥(长)则得,得则不亡(忘),不亡(忘)则明,明则见贤人,见贤人则玉色,玉色型(形),型(形)则智。(24)
《五行》篇的书写人居然把“忘”写成“亡”字!这就使两字的音意兼通性质得到清晰的显现。能够回忆才可以长久不忘,不忘才能不亡。这就是口传时代的学习观最为重视、极力强调的根本原则吧。孔子那谜一样的“耳顺”说,连同儒家道家共同推崇的“圣”之理想,显然应该上溯到更加倚重听觉记忆的前文字时代,才好理解。《五行》篇接下来就说到“圣”: 圣之思也茎(轻),茎(轻)则型(形),型(形)则不亡(忘),不亡(忘)则 (聪), (聪)则 (闻)君子之道, (闻)君子之道则玉音,玉音则型(形),型(形)则圣。
在这样的推理文字之中,可以看到口传文化的价值观念在后代书写文化中的遗留物。这里再度出现“亡”字与“忘”字的互换关系,非常耐人寻味。对于口耳相传的信息积累传递方式而言,一旦出现了“遗忘”这样的不幸事件,当然也就意味着祖宗以来世代相传的一切知识文化就都要随之而烟消云散了。这就是为什么口传文化要把遗忘视为万劫不复的最可怕的死亡,从而把“忘”与“亡”的语义关联留给了后代的书写文化。即使在今天,我们也还是在口语和书面的场合听到“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样的流行说法。还原到书写文化以前的时代,那只能说:忘记就意味着永久失去,那当然无异于生命的死亡。
而在“闻”与“聪”,“玉音”与“圣”这一系列口传文化关键词之间,隐约闪现着前文字时代悠久的神圣价值的理念。如果再参考把“金声”写作“金圣”的简牍文字,(25)就可以大体明白“圣”的观念如何深深地植根于唯声(乐声和语音)是尊的十万年口传文化传统了。从“圣”与“声”为同声假借的用法,可以推知从耳会意的“圣”字的造字取象之秘密:耳是人体的唯一听觉器官,即声的信息接收者。以口耳的高度敏锐度为生理基础的“圣”之人格,正是维系口头传统千万年生命力不衰的主体条件。
孔子对远古声教(礼乐)的悉心向往同他个人对音乐诗歌的极度偏爱,在《论语》中都有很好的说明。至于从《论语》到《孟子》,再到诸子百家的“子曰诗云”式论说格式,同样也是从自古流传在口耳间的诗歌为“圣”化之源头的。“赋诗言志”的特殊文学政治化景观,也需要还原到这同一个源头,才有系谱学意义上的认识。虽然在书写文化的权威拓展之中,远古的“圣”之理想不可能按照原样保留于后世,但是从孔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教育理想中,不是依稀还可体察到通过“学而时习之”的不断修炼,而弃俗返圣的希望所在吗?总结本文的讨论,孔子本人没有留下书写文本这一事实,并不应该看成是书写文化的耻辱,从而对此加以种种的曲解、掩盖和粉饰;而应看成是中华远古口传文化的骄傲。数以万年计的口头传统的深厚性,使它足以给孔子留下非常宝贵的礼乐诗歌的教学经验。孔子在书写文化取代口头传统的过渡期,依然执着地坚持古老的价值观,从而有效地在我们的书写文明中存留了口头传统的及其学习-教育方式的精髓——通过口耳之间的不断重复的经久训练,达到身心统一的至高人格修养境界。这正是使儒学获得准宗教性质的根本因素所在。作为对话录的《论语》是这种学习方略和这种人格境界的最好见证。
(刊于《文艺争鸣》2006年第02期)
注释:
(1)刘宝楠:《论语正义》,“十三经清人注疏”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页。本文引用《论语》皆用此书,不另注明。
(2)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写组:《中国文学史》(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71页。
(3) Eric McLuhan and Frank Zingrone, Essential McLuhan, Anansi Press,1995, p.306.
(4)[美]费思克等:《关键概念:传播与文化研究词典》,李彬译,新华出版社2004年,第193-194页。
(5)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1-52页。
(6)关于瞽朦文化的本来面目及其与诗歌传授教育制度的关系,请参看笔者的《诗经的文化阐释》第四章“瞽诵诗”,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新版。
(7)孙诒让:《大戴礼记斟补》,齐鲁书社,1988年版,第189-190页。
(8)赵诚:《金文的学·教》,吉林大学古文字研究室编《中国古文字研究》第一辑,第51-53页,吉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9)王夫之:《船山全书》第六册,《读四书大全说》卷四,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586页。
(10)参看钱穆:《论语新解》,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82页,“本章极多疑者”以下。
(11)分别参看:黄玉顺:《易经古歌考释》,巴蜀书社,1995 年版。张剑:《周易歌谣破译》,中国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12)王夫之:《船山全书》第六册,《读四书大全说》卷四,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599页。
(13)Rubin, David C., Memory in Oral Traditio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192 .
(14)参看Rubin, David C., Memory in Oral Traditions ,p .176-188 .
(15)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09页,212页,219页,223页。
(16)同上,见第240与241页之间。
(17)荷马:《伊利亚特》,陈中梅译,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第9页。
(18)同上,第25页,64页。
(19)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2-53页。
(20) 钱穆白话试译:“南容一天三次反复读那白圭之诗,”对“三”的理解过于拘泥于实数,对“读”的理解更是去古越远了。《论语新解》,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80页。
(21)纳钦:《口头叙事与村落传统》,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一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7-78页。
(22)White,David.A, Myth and Metaphysics in Plato’s Phaedo, London and Toronto,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89,p.67.
(23)Daniel,Stephen H., Myth and Modern Philosophy,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0,p.55-68.
(24)(25)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6页,第78页。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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