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释“习”——“鸟数飞”与“有翼飞翔的话语”
只有回到《论语》的对话情景所由发生的话语背景里,即回到口传文化的教育教学传统方式的具体语境中,像“闻”与“耳顺”这样一些本来与书面的学习毫不相干的措词方式,也才能够有更加贴切的理会吧。
“知”是来源于“告”的,这个从口的“告”字本身已经暗示我们:何必读书然后才“知”呢?从“告诸往而知来者”与“温故而知新”这样出自圣人之口的学习名言中,孔子所说的“温”,与我们这里讨论的“习”,本来就是同义词。今人仍然在使用的“温习”一词,就是活的见证。“温故而知新”和“学而时习之”一样,同样是指学习方式而言的。
古代的文学作品与今天的最大区别之一是,今天的作品是僵固为书写文本的,而口传作品是活在不断重复的演唱之中的。每一次开口传唱,都是“习”,即重复,也就是“温故”。而不是新的创作。这就是可以带领我们重新回到“习”这个古汉语概念发生的系谱学背景的线索。
有了对“学”的口传文化性质的理解,再回过头来体认“习”的本来蕴涵,就顺理成章了。“学”既然曾经有漫长的以反复唱诵、背诵歌谣为媒介的时代,“习”也应该如此吧。《吕氏春秋·审己》注:“习,学也。”显然二者就是同义词。不过造字表象透露了二字来源不同。《说文》:“习,数飞也。”用今人容易理解的话说,这个字的本义是“鸟反复地飞。”
“习”字从羽,翅膀的意思。如果习的意思主要就是指复习、练习,那是一种重复进行的活动,用羽翼在飞行时反复煽动的动作来比喻,当然是非常生动而形象的。这也许就是习字从羽的取象类比逻辑吧。古代造字者从常见禽鸟类的飞行现象中提取了翅膀的重复运动方式,作为口传文化的重复式学习与信息交流方式的象征。
如果说以上的论述多少会有望文生义的嫌疑的话,那么倘若我们能够从跨文化的三重证据的意义上给予旁证,那也许就更加具有说服力了。好在代表盲诗人的口传文化智慧的西方鼻祖荷马就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宝贵参证资料。这位盲人荷马在他口传下来的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有多次用到的一个比喻,那就是“语词的翅膀”之煽动。
如《奥德赛》第十卷第418行,第482行,第十一卷第56行,154行等处,都有“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这样套式表达。(15)《奥德赛》的中译本插图“古代皮洛斯壁画”中,我们看到画面的右半是一位弹琴歌唱者,而左半是一只飞鸟振翅而飞,(16)这两种意象的并列,真是无独有偶。而《伊利亚特》开篇第一卷就用“长了翅膀的言语”来形容主人公说话的方式:惊异中,阿基琉斯转回身子,一眼便认出了帕拉丝·雅典娜——那双闪着异样光彩的眼睛。
他开口说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17)在《伊利亚特》第二卷,荷马又唱出了“他(宙斯)对着梦幻大叫,长了翅膀的话语飞向后者的耳畔”的诗句。在第三卷,依然有同样的说法。(18)荷马所使用的这些“翅膀言语”的比喻因为希腊史诗的神圣地位而早已成为西方人所熟悉的修辞套话,而古汉字“习”所包含的同类隐喻意思却在没有留下史诗传唱传统的汉语文学中被人遗忘,到了简化字时代更是连那一点翅膀的造字表象联想都全然失去了!让今天的学子们面对两千年前的《说文解字》用“数飞”解说“习”字,简直如堕五里雾中,根本不知其所云了。
好在古书中多少还保留了一些关于上古时期“习”的方式与对象的依稀记忆。《大戴礼记·保傅》讲到太子成人后在宫中的继续学习,有下面一段:
“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司过之史,……鼓夜诵诗,工诵正谏,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让。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是殷周所以长有道也。”
王注:鼓读曰瞽。《毛诗有瞽序》释文云:“瞽本做鼓。”郑注《大行人》云:“瞽,乐师也。”夜诵诗者,《汉书礼乐志》云:“采诗夜诵。”(19)根据这里的解说,太子所“习”的内容是由盲乐师所诵的诗歌为重要对象的,还有乐人所诵的“正谏”等,皆无例外为口传文化的方式。“士传民语”一句,典型地表现了来源于下层民间的话语如何也为官方教育所取用。这种反复唱诵的诗歌与话语能够达到使受教育者“习与智长”的效果,同时也是道德心性的养成过程。这就生动的诠释了远古时期的“学习”如何通过口耳之间的长期濡染而发挥育人的功能。那些宫廷之中的盲人乐师,毫无疑问是十万年口传文化传统的巨大权威遗留在书写文明中的记忆与活见证。
《先进篇》有一段极为有趣的叙事: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白圭是出自《诗经》中“抑之”一首的歌词。如果意识到古人以三为多,那么所谓“三复”就可以理解为反复唱诵这一首诗歌的意思。(20)这件事也许是《论语》之中对作为口传技艺之“习”的现象的很好的说明。孔子居然因为这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反复唱诗的小事,就马上亲自出面为南容解决了终生大事——娶妻子,还特意把自己侄女嫁给他。难道这不能解释为孔子对他所推崇的“学而时习之”的君子品行的最好奖赏吗?
纳钦博士在其新着《口头叙事与村落传统》中,根据自己在内蒙古对一组村落保护神的传说的追踪调研,揭示出这组传说是如何历经300年时光,就凭反复地、反复地在吟唱和讲述中传承下来的。(21)按照礼失而求诸野的原则,类似活的实例对于重新体察上古时代“习”的口传文化根基是很有助益的。
柏拉图的《斐多》篇记载,苏格拉底和西米亚斯在一次对话里讲到:“当我们谈到人们的学习时,他们只是在回忆以前的知识。换言之,学习就是回忆。”“对,必然如此。苏格拉底。”(22)
可以说,希腊古典哲学兴起之际的“学习即回忆”说,与前古典的荷马时代之“诗言回忆”的口传文化的知识传承方式息息相关。晚近的西方哲学研究者已经意识到这样的潜在关联,从而把形而上的哲学与形而下的神话重新联系起来。如大卫·怀特在《柏拉图的<斐多篇>中的神话与形而上学》,(23)和斯蒂芬·丹尼尔的《神话与现代哲学》,都在这方面有新的拓展。可以预期的是,如果再进一步把口头传统的研究,乃至认知心理学的视野也整合进来,古典学研究的局面还会大有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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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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