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鲁马科斯的幽默来自放纵骄横的自信,自以为对卜术的了解胜似哈利塞耳塞斯,有着后者所不及的真知灼见。他随即侃侃而谈,道出了自己对鸟迹的解释:
阳光下众多的鸟儿(omithes de te polloi)四处
飞绕,并非所有的它们都在致凶显兆(enaisimoi)。奥德修斯
死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我真想你和他
死在一道。这样,你就不会唠叨这些个卜词(theopropeōn agoreues),
也不会挑唆忒勒马科斯生事……
上文提到欧鲁马科斯扬言他能作出更好的卜释,不知他所说的“奥德修斯死了……”是否就是他心目中的释言。从上下文来看,这样的解析或许不甚确切,而欧鲁马科斯本人大概也无意把他的观点与兆象对接,故而在语序上采取了有“间隔”的表述方式。欧鲁马科斯关于并非所有的鸟飞景状都能显兆的观点,使我们联想到裴奈罗佩关于并非所有的梦景都会应验的见识。能够这样说话,说明他对卜释之 术是有思考的,他的驳斥也是一种经验之谈。当然,此君误用了他的经验(让我们沿循诗人的思路说话),此外他也未能指出示兆与非示兆鸟迹的区别性特征。需要引起我们重视的,还有欧鲁马科斯多次使用表示“卜释”(或与此相关)的词汇,把它们放置在否定释义的上下文里,强势表述了蔑视卜术的逆反心理。诚然,欧鲁马科斯没有说所有的鸟迹都不显示神的旨意,但他公然蔑视一个示兆意象明显的鸟迹的大胆做法,似乎容易使人怀疑他会信奉别的由鹰鸟致送的兆象——他会提出更“正当”的理由,否定以常规姿态飞翔的鹰鸟的示兆功能。欧鲁马科斯的质疑没有就此中止。在表示过坚持追婚裴奈罗佩的态度后,他又重申了不信哈利塞耳塞斯卜释的(一贯)立场:
我们也不在乎你老先生能作的(任何)卜兆(theopropiēs),
预言不会实现(mutheia akraanton),只能使你更加让人恨恼。 从这两行诗里可以看出,我们的上述推断正确,因为欧鲁马科斯在此采取的是对一位有识之士的卜术全盘否定的态度,亦即不打算接受哈利塞耳塞斯可能作的任何针对鸟迹的卜释。这是一种涉及“整体”的否定,是整体意义上的断然拒绝。我们推测,倘若哈利塞耳塞斯迎合求婚人的心态,释言吉利,欧鲁马科斯或许会乐于接受。但是,从他的说话和口气判断,他似乎已不再相信哈利塞耳塞斯会给求婚人卜来吉祥,故而干脆声明不接受后者的任何卜释,以此表明自己在这一问题上的坚定态度。
《奥德赛》里有两位(泰瑞西阿斯除外)以人物身份实际出场的精通卜术者,一位是哈利塞耳塞斯,另一位便是波鲁菲得斯之子塞俄克鲁墨诺斯。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两个人都与欧鲁马科斯有过正面的话语交锋,受过他的讥贬。也就是说,欧鲁马科斯不仅严厉抨击了哈利塞耳塞斯的卜术,而且还毫不留情地嘲笑和揶揄了塞俄克鲁墨诺斯的释兆。这种现象在《奥德赛》里绝无仅有,在《伊利亚特》里也只有阿伽门农的所作所为可以勉强同比。但阿伽门农并没有质疑克鲁塞斯的卜释(当然克氏也没有作过预卜),因此他的质疑对象仅为卡尔卡斯,在涉及面上小于欧鲁马科斯。或许是因为欧鲁马科斯乃《奥德赛》里的一个反面人物,诗人在描述他的质疑时更能放开手脚,让他先后两次发难,咄咄逼人,充当了作品里强力质疑卜释的“冤大头”。
奥德修斯的厅堂里,雅典娜有意让求婚人继续胡作非为,放纵他们的狂傲。克忒西波斯掷甩牛蹄击打,被奥德修斯躲过。决战的时刻正在临近。雅典娜搅乱求婚人的心智,催发他们难以抑制的狂笑,歪张着无法自控的颌角,“吞噬血染的肉块,双眼泪水注浇,怪笑之声似哭嚎”。其时,神一样的(theoeidēs)卜者塞俄克鲁墨诺斯发话,称求婚人已遭遇某种邪灾(ti kakon),头脸和身下的膝盖已被黑夜(nakti)蒙罩。以一位出自卜筮世家、精通巫卜之术者的玄妙感觉,他看出前厅里到处都是鬼影(eidfilsn de pleon),充斥院落,拥挤着跑下昏黑的厄瑞波斯(Erebosde hupo zophon),太阳从天空消失,“邪毒的雾气弥漫”。人的心智(noos)一旦被搅乱,就可能做出荒诞的事情。当时的情景不同于宙斯掷送的雷爆或别的兆示(比如说鹰鸟)。那是雅典娜特意“制造”的一个不同寻常的朕兆,使求婚人参与其中,成为兆象的一部分。在这里,求婚人既是兆示的接收者(如果他们愿意从中“收取”某种信息的话),也是它的参与者,被动接受了神意的魔幻摆布。求婚人无知,当然不可能解兆,他们甚至没有看到宫居里展现的这场奇景,木知木觉,感受不到这个预示大难即将临头的凶兆。这或许也是此兆不同于一般兆象的地方——接兆者(指求婚人)看不见兆示以及它所包含的凶险,对凶象视若无睹。
对凶象视若无睹当然不显示明智,却能使人保持虚假的自信,质疑卜术。求婚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从因为“着魔”而加剧的无知中得到的不是羞愧,而是过分的轻松和狂妄。听罢塞俄克鲁墨诺斯的释言,他们全都发狂大笑,显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沉溺于无知带来的快乐。不过,求婚人的无知并非完全出于他们自己的过错。雅典娜不会让他们知晓此事的堂奥,否则就会事与愿违,有悖她搅乱他们的心智以及使他们继续放纵骄横的初衷。此外,求婚人参与了示兆,尽管是被动的,却也是人生中的一个特殊经历,一般史诗人物不会有这样的“快乐”感受。大概是受到同伙们放胆狂笑的鼓励,也可能是因为他对巫术确有自己“独到”的见识,欧鲁马科斯再次自告奋勇,充当求婚人的代言人,针对塞俄克鲁墨诺斯的释言说道:
这个陌生人疯了(aphrainei),新近从外邦来到。
来吧,年轻人,把他送出宫所,去往
聚会之地,既然他认为此地像是已被黑夜包裹(take nukti eiskei)。
欧鲁马科斯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从他的用词和口气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对塞俄克鲁墨诺斯释言的态度。卜师的预言在他看来一文不值。塞俄克鲁墨诺斯当然没有心智失常,但欧鲁马科斯却一口咬定他aphrainei,凭据大概是前者说了他所不屑一顾的释词。我们记得他曾经揶揄哈利塞耳塞斯,不客气地要他“回家去,老先生,对你的孩子卜兆”。这一回他的用词不同,但意思却大同小异,那就是根本不理会卜者的言论,要他离开,实际上等于宣布了卜者是不受欢迎的人,不配对大家讲话。这种蛮横的态度当然也颇为吻合欧鲁马科斯的王者(或贵胄)身份。我们知道,阿伽门农曾以同样的骄横责令阿波罗的祭司克鲁塞斯离开会场。然而,有一点值得关注。如果说阿伽门农责令克鲁塞斯离开船边阿开亚将士的集聚之地,欧鲁马科斯却要在场的年轻人(即求婚人)把塞俄克鲁墨诺斯赶出奥德修斯的房宫,去往会场(eis agorēn)。会场(agorē)是说话的地方。难道欧鲁马科斯有意让塞俄克鲁墨诺斯当众发表演说,重复他的释言或是针对求婚人的质疑进行解释?事情应该不是这样的。求婚人惧怕民众了解他们的恶行,自奥德修斯出战伊利昂后就没有举行过集会,其时自然更不会愿意引火烧身,当众公开他们的错恶。比较可行的做法应该是把这句话与下文联系起来解读。欧鲁马科斯的意思或许是:来吧,同僚们,把这个家伙赶出房宫,弄到集会之地(eis agorēn),因为那里亮堂——既然他认为这里漆黑,像是已被黑夜笼罩。抑或,欧鲁马科斯只想耍耍他作为首领的威风,其实并无言出必果的意思,真要把塞俄克鲁墨诺斯弄到会场上去“出丑”。我们无意穷竭可能的解释,但有一点应该可以肯定,那就是在他看来,卜者必须离开,不能继续在那个地方唠唠叨叨,进行徒劳无益的卜释。塞俄克鲁墨诺斯拒绝“派人送我”,径自步出厅堂,前往忒勒马科斯的好友裴莱俄斯的家居,受到热情的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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