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慎终追远”与“往来井井”:
在世代时间经验中对中国伦理井源的现象学─解释学敞开
2.1. 任务和方法的说明:从“井”、“革”二卦的关系看重释与创新
我们在这一部分的具体现象学─解释学工作中所要阐释的文本,出自《论语》第一篇“学而”中记载下来的曾子的一句话:“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15]根据历代注解,这句话说的是对丧祭之礼的重视及其对民风民德的影响。首先,何晏的《论语集解》记载孔安国的注解说:“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君能行此二者,民化其德,皆归于厚也。”后来朱熹在《论语集注》中基本上沿用这一注解而稍作发挥:“慎终者,丧尽其礼。追远者,祭尽其诚。民德归厚,谓下民化之,其德亦归于厚。盖终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谨之;远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厚之道也。故以此自为,则己之德厚,下民化之,则其德亦归于厚也。”这两条注释构成了历代论语注解中对这句话的主流解释。
对于这句话,犹如对于许多甚至所有古典文献里的话,我们今天有必要作一个现象学─解释学的重释工作。所谓“重释”之“重”是革故鼎新意义上的重复,重和复。作为重复的创新是在世代生成的时间经验中的创新,因此它决不是创世、造作意义上的 “无中生有”的创造,或者末世论意义上的“打破旧世界”以及通过“天翻地覆”、“终极审判”的末世论“革命”来创造全新的“新天新地”。那种无中生有、创造新天新地的现代革命观念决不是来源于儒家的革命思想。[16]在真正的“儒家革命精神”——如果“精神”这个词可以加之于儒家“革命”思想之上的话—— 中,真正的“维新”应该是那种深深地浸润于世代传承之中的“孝”的实践,当然这里的“孝”也必须是在《大学》“新新”的意义上得到理解。
这一点在周易里面说得很清楚:无论“革”还是“鼎”,它们的必要性或者说源泉都来源于“革”前面那一卦:“井”。《周易·井》卦卦辞曰:“改邑不改井。” [17]也就是说,作为一时一世的外在生活样态的“邑”可以革变,但是作为民族的深刻文化源泉的“井”则必须保留。革是为了更长远地流通井水,而不是为了废除老井。革的原因只在于井泥的淤塞,革的目的只在于疏通水源。关于此点可以参照宋代林栗的《周易经传集解》。此《集解》得《序卦》之精义而为之发挥焉,其释“革” 曰:“革之成卦井之变也……然序卦言‘井道不可不革。’何也?井上之六爻收而勿幕,可谓井之大成矣。然纤尘微垢,积少成多,久而不革,将有时而不食焉。时而革之,所以日出日新也。革之所以次井者,义取于淘涤而成卦。为革者义取于烹治……”然后又释“鼎”卦又从“革”而来,且复申烹饪之象:“序曰‘革物者莫若鼎。’说者曰,亨饪之器,革生而为熟,亦革物之义也……”[18]
“改邑不改井,”这也许才是汉语思想中“革”的真精神?易曰“往来井井”[19],言性之常也。[20]而若彻底改邑废井,直塞其溥博渊泉[21]、天命之源,不再聚集人群到此井边来络绎不绝地往来打水,烹饪鼎革,不再围绕这口“而时出之”[22]的深渊大井来维建人民的日常生活空间,又如何能够开出旧邦新命?革者制衣,鼎者煮食,皆日常不易之事也,这正是“不断革命”或者“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23]的意思啊!所谓革命,决不意味着一劳永逸的行动和实施“最后的解决”。终末、终结以及对终末和终结的欲求并不是革,无论这一欲求终结的意志和行动表现出多么激进乃至疯狂的“革命精神”。真正意义上的革必是一种可以延续下去的“礼”。作为“时而革之”的“礼”便是所谓 “礼运”。礼运者,革命之谓也。在《小戴礼记》里,紧接在《礼运》之后,《礼器》之篇于此大义复有申明:
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尧授舜,舜授禹,汤放桀,武王伐纣,时也。《诗》云:”匪革其犹,聿追来孝。”天地之祭,宗庙之事,父子之道,君臣之义,伦也。社稷、山川之事,鬼神之祭,体也。丧、祭之用,宾客之交,义也。羔、豚而祭,百官皆足;大牢而祭,不必有余:此之谓称也。诸侯以龟为宝,以圭为瑞。家不宝龟,不藏圭,不台门,言有称也。[24]
重读这段话,至少可以破除两个在现代汉语语感中以及现代生活中已成不假思索之习见的对于古代思想的误解:一,所谓礼,在现代汉语中首先指的是“称”——头衔称呼,以及相称,与社会地位的相称。而根据上面引用的那段话,这恰恰是最末等的事情。至于上面所说的 “宜(义)”、“体”、“顺(伦)”,在现代汉语中也只不过有一点点残留而已,而且其重要性的顺序,也正好是完全颠倒过来的。二,这种颠倒的状况在涉及 “礼之大者”也就是“礼之时”也就是“革”的时候达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在这一点上,现在问题之严重性已经不在于礼之顺序的颠倒与否了,而甚至在于是否仍然能够保持革的合礼性了。现代汉语的“革命”已经完全是一个自觉地要脱离和颠覆礼的行动欲望。它不是要在礼之中沿革以延续礼的生命,它是要革杀礼的生命。所以毫不奇怪的是,在现代汉语的日常感觉里为什么革命变成了“革杀性命”的意思。围绕井源空间而作的往来重组是合礼的革命,而填塞和堵绝井源空间的往而不反则无异于文化上的劫难和自杀。
我们的重释当然不是这种非礼意义上的一个“革命的解释”。相反,我们的重释希望成为一个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被称为“复礼”的行动——如果“复礼”这个早已被淹没其原本含义的词不被理解为“封建落后”和“因循守旧”的话。我们通过经典解释的活动所实行的这个礼首先是一场非同寻常的祭礼:它所祭奠的对象是我们的死而未僵、一息尚存的文化母体。它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不但不打算安葬她,反而希望通过一种解释学的祭礼活动而赋予她新的生命。
我们把这项继承的工作理解为真正革命性的经典解释。我们的解释学革命不但不是现代汉语中习用的“打倒”、“推翻”和“创新”,而且应该是“善述其事、善继其志”的“孝”[25]。让我们尝试本着孝本身的原则来重新─重复阐释孝,本着礼本身的原则来“原礼”——重新─重复阐释礼。
本着继述和孝之原则的重释并非意味着简单重复,因为那种无节制的保守恰如现代无节制的革命一样,都是不合中庸之礼的。 “礼,时为大。”守礼并不意味着僵死的保守,而是蕴含着革命的要求在其中。三代损益,齐鲁变化,都是孔子经常涉及的话题。当然,话说回来,蕴含在礼之框架中的革不是为了革除礼,而恰恰是为了复礼。复礼说的不是不顾时机,生搬硬套古代制度——制度(“顺”、“体”、“宜”、“称”的部分意思)并非礼的首要内容,更不是全部内容——而是说要“原始反终”,“复见天地之心”[26]。复礼即是要原礼,而原礼也就是复礼。
原礼,或者对伦理“井源” 的探入,即作为礼、革行动的经典重释,其目的是反本开源,其方法是淘涤淤塞。然而,首先,我们必须回到这口井的旁边,然后才谈得上淘涤淤塞和反本开源—— 而这在今天已经不再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了。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口渊泉大井的位置。在林栗的注解里说,因为井卦的上六是一个开口的阴爻(井卦乃巽下坎上),所以难免尘垢内侵,因此需要时而革之。然而我们今天的处境恐怕比这还要困难得多:我们干脆就不再能够直接看到井口的所在了。井口早就被封堵,而我们的文化生命和日常生活也早就不在井的周围往来井井了。封顶之后的井变成了“随风”[27]之巽。(巽,巽下巽上也。井之上六变九则为巽。)在思想潮流变幻不穷的风雨飘摇中,我们也许只有从细致考察历代注释的微小沿革中才能找到进一步工作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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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现象学网 2006-01-10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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