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偿还、自我认同及矫正
当代美国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在亲身经历过纳粹时期之后,将她的眼光从早年的海德格尔转向亚里士多德,即转向这个世界。在一系列著述中,她持续不断地坚持和发挥亚里士多德的“行动”学说,因而有人称她为“亚里士多德绝望的女儿。”这位当年的诗歌爱好者,在历经多年颠沛流亡之后,言及自己与德国的关系只剩下与德语诗歌的关系,若干年之后她依然能够大段长篇地背诵德语诗歌,但在她成熟的理论表述中,一再涉及的是叙事而并非诗歌。
在继承亚里士多德的基础之上,阿伦特进一步发展出来的有关“行动”的视野包括:
一、强调行动的自发性和开启性。在卷入这个世界行动中,人们在这个世界登台亮相,
向世人说明自己“为何人”,并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新的起点。人不仅仅是被缚在他人的意志之中,作为实现他人目的之工具而存在,他甫一出生,便意味着一个新的可能性,可能带来一个新的世界:“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每一次诞生,都将有一些崭新的东西来到这个世界上。”。28捷克剧作家哈维尔曾经将这一点加以发挥,他指出在上个七、八十年代的捷克,在一种高度控制的情况下,或许只有在监狱里才有更多丰富多彩的“故事”,在那里才有一些独特的、叛逆的人性,他们无法被整齐划一的制度格式化,因而在各种“超出常规”的行动当中获得了自己的个性。29
二、强调行动是与他人之间的互动和互相影响。行动不是“唯我论”的“独语”行为,行动者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来到与他人共在的这个地方,阿伦特将这个场所称之为“中间地带”。这是一个相当于反应堆式的场所,事件之间互相撞击、回应、交会和沟通,其结果是在起点上望不到头的:“行动者的故事,由开端与之后所造成的一系列行为和遭罪所构成。这些结果是无限的,因为尽管行动自发产生,但是它们总是涉入行动的罗网,于其中对于行动的每一个反应,都会变成一系列连锁反应,每一个过程总是产生一个新过程的原因。”30
三、言辞本身也是一种行动。阿伦特坚持将行动与“制作”区别开来。在制作的实践中,言词仅仅作为一种交流沟通的工具,是一种伴随物,而在行动的意义上,言辞便不仅如此,而是行动的一部分,它本身即是行动:“不仅大多数政治行动(仅就其在暴力的范围之外)实际上是通过言词来传达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恰当的时机发现了恰当的言词(除去仅仅作为信息和沟通)本身就是一种行动。单纯的暴力是无声的,因为仅仅是暴力不可能变得伟大。”31阿伦特举例希腊神话中的阿咯琉斯,他的所作所为之所以被称之为壮举,在于他不仅是“丰功伟绩的创立者”,而且还是“豪言壮语的言说者”,他能够运用自己的言词对面临的事件作出猛烈的回击。 由此,阿伦特将海德格尔的“有所思”变成了“有所言”。
阿伦特关于行动的表述,进一步丰富了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图景。仅凭这些看过去,仿佛阿伦特的行动概念有着一个欣欣向荣、令人欢欣鼓舞的外表,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阿伦特又深知行动的有限及缺陷,深知所谓“人类事务的脆弱性”及行动的灾难性后果,后者尽管也有着一个来自古代希腊的经典哲学的外衣,但是这两方面都有着深刻的现实土壤,可以看作她在战后反省纳粹暴行何以出现,以及如何修复人们所遭受的破坏诸如此类问题的结果。以“行动”积极参与到这个世界中去,是针对极权主义将人陷于原子化个人的一种修复;而针对随之而来的行动本身的缺陷和脆弱,“叙事”的身份及功能则得以浮现。在这个意义上,阿伦特的“叙事”概念,与她的有关“行动的脆弱性”概念如影相随,如同一对双胞胎。我们从中了解一个,另一个也就顺理成章地得以成立。
这里有一套极为丰富有关这种脆弱性的表述。只是在有关人类事务脆弱性的前提之下,“叙事”才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拥有了某种十分重要的位置:对于行动的偿还修复。因而有关脆弱性的表述有多丰富,那么有关叙事的含义和功能便有多丰富。实际上阿伦特的叙事概念并不仅仅指向虚构叙事,而是首先是“历史叙事”(historical narrative)32。然而在同以“行动之摹仿”的意义上,历史叙事与虚构叙事的区别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
将阿伦特那些零散的表述集中起来,她的“叙事”大致包括这样几个内容:“记忆”、“理解”、“洗涤”与“自我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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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术中华 2009-07-27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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