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学家石里克曾经指出,形而上学的表述方式与某种诗歌的方式十分相似,它们都提供对于世界的想象性的说法,表达了对于世界的某种态度。石里克尤其提到了“抒情诗人”,认为形而上学家用一种接近抒情诗人的做法,不恰当地释放了自己的能量——那些形而上学家“如果他们有艺术才能,他们就能创作一件艺术作品来表达自己。”10而放到诗歌修辞中来,形而上学实际上则更接近诗歌中的“隐喻”。所谓隐喻的特点在于:喻体(事物)和喻本(意义)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喻体的存在仅仅是为了释放喻本的含义,是通向喻本的曲径;在与喻本发生关系之前和之后,它本身没有任何意义。这与形而上学一心逃脱这个世界,不受其中事物的限制有暗合之处。在“隐喻”构成的世界中,人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只是一件空洞的、无意义的存在,等待被某种从天而降的“意义”所改造和修正。
该是轮到“转喻”出场了。如果说隐喻用一种“垂直的”眼光来看待世界,那么转喻则用一种“水平的”眼光看待世界。当“转喻”以局部来提示整体或以少数代表多数,于其中喻本(意义)与喻体(事物)之间的关系不是断裂的,而是不可分割的;所谓“意义”自始自终不能离开对象事物本身,离开了它自己则一无所有,那是因为意义不是事先拿在手里的一个魔方,而是附着于事物,只能在事物当中产生出来,因而转喻的活动完全倚助这个世界的“所予”,倚赖存在于时间和空间条件之下的那些可朽之物。说到底,转喻不像隐喻那样,提供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面貌,而是提供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副“速记”画像,为人们的肉眼所能够辨认。在这个意义上,转喻是这样一种叙述:它提供关于这个世界如此存在的可以触摸的“证词”,能够证明世界是如此这般地存在着和存在过,而不是别的什么样子。一个人当然可以对于世界有这样那样悲观或者乐观的看法,但是需要提供起码的证词,来证明这种看法的合理性,使其拥有一种说服力。
因此,转喻受着物质世界巨大的限制,转喻的想象力必须贴着物质表象的屋脊在行走,需要有坚定的毅力和耐力,才能捕捉物质世界的轮廓和面貌,因为一旦走神脚底打滑,物质对象便从眼皮底下溜走了。很有可能,我们所经历的教育传统,对于物质世界总是采取那么一种满不在乎和漫不经心的态度,物质世界在我们许多人的眼中,始终是雾蒙蒙的一团,“花非花、雾非雾”,一半是出于轻视即主观的狂妄,另一半是出于自卑即曾经经历的物质匮乏,没有来得及培养出看待物质世界那种坚实、丰满和富有尊严的眼光。在这个意义上,顺便地说——海德格尔的“物性世界”,同样是能够在我们的语境提供一种矫正眼光的。所谓“走向事物本身”,所谓“倾听”,是让“物”成为一种内在尺度和刻度,提供给失去尺度的人类。
转喻的世界,比海德格尔的世界还要“野性”得多,“野性”这个词是匈牙利籍电影理论家伊芙特·皮洛用来形容电影世界的,对于我们这里的议题同样适用。按照皮洛的分析,电影正是在一个失去了神性的意义上,建立起一套世俗神话。无限接近日常生活的“转喻”,则构成了电影最常规的叙事手法。转喻的世界呈现那些凌乱不整、事无巨细的现象,尤其感兴趣那些掉在缝隙之中的不经意的东西,其边缘是粗糙的,形状是不定的,它们迄今名不见经传,就像街道上随时发生的那些偶然和意外的事情那样,拥有一种随风飘散的性质。比较起隐喻世界的整齐规整和稳定性,转喻面对一个杂草丛生、野花点点的不毛之地,拒绝运用一种现成的框架将其制服和驾驭;但是它不是别处,正是我们每天生活于其中的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转喻”的世界是一个探险的世界。本雅明曾经描述过这种探险的人——游手好闲者,他们热衷于“人口稠密”的地方,抓住“稍纵即逝的东西”,用“茫然、野性的凝视看着一切东西。”11他所面对的并非一个意义稠密的世界,而是一个意义延缓的世界;游走者并非为了双手抓满了意义,而是需要耐心地等待和证实。
不期望超越于这个世界之上,转喻的活动“掉”入这个世界之内,与这个世界的熙熙攘攘、连续不断及层出不穷而为伍。人们的目光总是与一些局部的东西相遇,然而一个局部,总是牵连出另一个局部;一些少数,总是引导出另一些少数;一些片段,总是提示着另一些片段,因此,转喻要求一个相关的系列,要求在细节和事件之间进行过渡、能量的转换和传递:一件单独的东西,只有在与周围其他事物的关联和比照当中,才能凸现其本身;一个场景,需要与另外一些场景相比邻和对照,才能取得其本身。在这里,“差异”是事物存在的方式而不是“与世隔绝”。因此,转喻的世界,是一个连续体的开放世界,许多东西不断进来,这个世界不断得到“延展”。
当这个世界在空间上和时间上无限延伸开去,转喻的世界也在随之不断发生变动,换一些场景和事物,事物的含义则发生变化。不同的临时组合,则形成了不同的结构,从而构成不同的含义。皮洛进一步运用了人类学家斯特劳斯的“万花筒”的比喻:
“这种逻辑颇似一个万花筒,万花筒里也有大大小小的碎片,它们可以形成各种结构图式。碎片是分裂和破碎过程的产物,自身存在纯系偶然……如果说它们必然有效地参与新型实体的形成过程,那就应当从不同视角来观察它们。”12换句话说,称之为“转瞬即逝”的世界,是因为其意义是在不断配置的场景中不断产生出来的,是一种建构,而不是现成地蹲伏于某处,专门用来抵制这个世界的。
问题至此,所谓“转喻”已经不再是一种修辞手段,而是一种文体和立场:它不是眼睛朝上、乞求与神灵发生沟通;也不是目光向内,在对于词语及世界的把玩中获得“自足性”;而是选择卷入这个世界以及让世界卷入自身之内;不断地将世界带进文学中来以及让文学不断地走出去;从这个世界出发以及能够返回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内以及与其并驾齐驱,总之,它与世界的关系首先是平行的,而不是超越的。
总之,面对如今的世俗社会,我们需要考虑如何以一种更加强劲的力量、强大的胃口,与身在其中的这个世界造成一种复合和对应关系;包括考虑如何将世俗的知识作为自己的知识学,将集市上的各种叫卖声作为自己的音韵学,将市场上的讨价还价作为自己的修辞学,以及将马戏团、嘉年华会的服装作为自己的色彩学,尽量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而不是脱离关系。
笔者一直使用“世界”这个词,避免使用比如“现实”这样熟悉的用法,那是因为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这些词已经形成了一些固定含义及理解,就其过去而言,它们并不代表着开放,而是意味着束缚和禁锢。在今天,禁锢正在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那便是自我禁锢。按照王一川教授在学生们面前的言论来看,如今思想解放最为需要的是宗教解放——那是一场自我解放,是人们从某种如同教会及其教条的束缚之下释放出来,从锈迹斑斑的世界中释放出来,还这个世界以意义,还人们自己以尊严和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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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术中华 2009-07-27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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