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科西克:从“机械与本能的黑夜”到“透明化”的“具体乌托邦”图景
除了赫勒之外,与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概念有接近之处的东欧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还有捷克的卡列尔·科西克(KarelKosik1926-)。西方学者一般认为科西克的哲学就是“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他用一种人本主义立场来调和马克思与海德格尔的关系,并在一种人本主义的“本真”实践视野中,虚构一幅反抗现代社会经济结构对日常生活抽象而颠倒统治的“具体乌托邦”图景。
科西克认为,日常生活并非一种永恒的现象,而是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发展的特殊产物。他说,工业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不仅引入了新的生产工具、阶级关系与政治制度,而且还引入了“新的平日生活方式,引入了一种与先前时代根本不同的平日”[9](P53)。从表面上看,平日好像是一个“自然氛围”。但平日并非从来就是一个样子的,而是一定社会阶段的社会组织化产物。“平日首先在于把人们的个人生活组织成每一天,他们的生活功能的可重复性固定在每一天的可重复性中,固定在每一天的时间安排表中。平日是时间的组织,是控制个人生活史展开的节奏”[9](P52)。而这些现象只有到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制高度发展之后才成为现实。
与海德格尔的观点相类似,在科西克眼里,日常生活首先是一个沉沦的、机械的、盲目的“无意识的黑夜”,是某种貌似熟悉的能动的、其实是完全消极被动的生存状态。在资本主义的或现代社会的平日中,活动与生活方式都变成了本能的、下意识的、无意识的和不假思索的机械过程。这里,“平日表现为平淡的黑夜、机械和本能的黑夜,表现为熟知的世界。同时,个人可以用它的能力和智谋控制并计算平日世界的各个维度和潜在的可能性。平日里一切都‘在手边’,个人可以实现他的意图。所以,它是一个可信的、熟悉的习惯行为的世界……平日里个人在自己的经验、自己的可能性、自己的活动的基础上发生关系,所以他把平日看做自己的世界。这是个人能够筹划并控制的、可信的、熟识的世界,是直接经验与重复性的世界”。
其次,日常生活具有一种可怕的“历史无意识”,一种可怕的“社会健忘症”,以至于“连断头台也能成为习惯”———纳粹集中营中也有日常生活,天天杀人的刽子手杀人便是其家常便饭!所以,日常生活世界的本质只能在自己的对立面即历史过程中才能够得以揭穿,只能通过历史过程或“突发事件”(如战争),突然中断日常生活,人们才能从日常生活的神秘的无意识的“熟悉感”、“可靠感”中觉醒起来,才能看透那“似自然的”、“伪具体”的日常生活的社会历史的本质。“平日生活只有在被打断时才成了问题,才暴露自己为平日”[9](P53-54)。
第三,日常生活表现为非个人的“无名”力量的专制状态,表现为个人的软弱无力与逃避的命运。而要实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自由与解放,就必须用辩证法的历史视野来揭穿日常世界的虚假熟悉感:“异化了的平日世界的伪具体”,需要“通过间离、通过存在主义的更改或革命的变革而被摧毁……平日的熟识世界并不是一个已知的被认识了的世界。为了要表现它的实在,必须撕去其拜物教化亲密的假面,暴露其异化的残忍”。这是实现对日常生活的革命与重建的第一步或认识论前提。而实证主义的朴素地、非批判地体验工作日生活,把它当作“自然的”人类环境,这与哲学虚无主义有一种实质性的共同品格。这两者都是把平日的某一特殊历史形式看作一切人类共存形式的自然的、不可改变的基础。“在前者中,平日的异化反映在意识中是一种非批判的态度,在后者中,平日的异化反映在意识中是一种荒谬感觉”[9](P60)。一个认为世界从来就是“如此的好”,因而“无须更改”;另外一个则认为世界从来就是“如此的糟”,因而“无法改变”。它们都不可能找到解决日常生活困境的出路。而惟有通过人类革命的实践、辩证的思维以及个人真实的生存活动等方式来摧毁这种日常生活现象的“虚假客观真实性”,从而实现主体与客体的双重解放或者双重“透明化”。这就是科西克心目中的能够超越现代社会“抽象统治”的“具体的乌托邦”。
由是观之,列斐伏尔、海德格尔、科西克与赫勒等这些20世纪的日常生活批判哲学家,他们在对现代社会日常生活的本质特征的认识上具有相当的类似性。他们共同发现,日常生活已非人类可以完全信赖与依托的“精神家园”,而是无可挽回地趋向异化、沉沦与单调平庸状态。但他们又都认为日常生活并非无可救药,仍然是一个充满着巨大创造潜能与希望的世界。只不过,他们各自在对日常生活批判的方式与程度上,特别是在寻找医治日常生活病症的途径上,显然是相当不同的。在海德格尔眼里,日常生活是能够通过返回“本真的”生存之思,借助瞬间的“良心觉悟”而可以挣脱与解救的暂时沉沦状态;对于科西克来说,日常生活世界是一个揭去伪装的、伪具体的似自然的颠倒的异化的世界;赫勒则认为,日常生活是充满着生活伦理与可理解性因素与中介的、但尚待提升的文化沉淀层;列斐伏尔却强调,日常生活它既不是外在于历史而反过来评价历史的永恒本真世界,也不纯是一个应当被超越与消除的边缘、异化、残余的世界,而是一个真假参半、本真与异化同在的、内涵丰富而矛盾的文化沃土区,一个活力与惰性、痛苦与希望同在的世界。
参考文献
[1] HENRILEFEBVRE,Critique of everydaylife, volume I, Introduction; translated by John Moore; Verso, London, NewYork 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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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北京:三联书店,1999.
[7] 陈嘉映编.《存在与时间》读本[M].北京:三联书店,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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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卡列尔·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
(刊于《求是》学刊 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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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当代文化研究网 2005-3-25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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