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海德格尔:从“沉沦”与“无名”的日常状态到“向死而生”的本真状态
列斐伏尔的一些传记作家注意到这样一个有趣的事实,即他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观点并不直接受卢卡奇的影响,而是受到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的思想影响。反过来,倒是青年卢卡奇的日常生活批判概念(《形式与灵魂》,1911年柏林)对海德格尔产生了重要的影响[4](Pxviii)。所以为了研究列斐伏尔,我们这里首先必须涉及到的人物不是卢卡奇而是海德格尔(MartinHeidgger,1889-1976)。
已有不少论者指出,海德格尔虽然是胡塞尔的弟子,但在对日常生活的认识上却似乎更“接近”于青年马克思,而不同于那个高度关注“生活世界”的晚年胡塞尔。海德格尔并不像胡塞尔或维特根斯坦那样,把日常生活世界当做自足的价值和意义的根源或无可置疑的哲学本体论视域,而是通过对人的“在世”,特别是通过对人的“日常共在”的剖析,揭示现代日常生活世界的深刻与全面的异化。“在海德格尔的视野中,日常共在的世界或日常生活世界是一个全面异化的领域,一种非本真的存在状态”[5](P55)。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哲学的出发点不是笛卡尔式的纯粹“自我意识”或“我思”之在,而是日常生活这种“现成的”、“优先的”、无差别的“平均状态”或“共在”。我们“可以把此在的平均日常生活规定为沉沦着开展的、被抛地筹划着的在世,这种在世为最本己的能在本身而‘寓世’存在和共他人存在”[6](P210)。在海德格尔的眼里,日常生活首先是一个没有个性的、无名的、平均状态的世界,一个貌似熟悉其实却是远离人的本真状态的、陌生的异化状态。“我们把此在的这种日常的无差别相称作平均状态”。“这种存在者层次上最近的最熟悉的东西,在存在论上却是最远的和最不为人知的东西”。“即使在平均日常状态中,此在仍以某种方式为它的存在而存在,只不过这里此在处于平均日常状态的样式中而已,甚或处于逃避它的存在和遗忘它的存在这类方式中”[6](P51,P52)。当然,日常生活不等于是原始生活。在高度发达的和业已分化的文化之中,此在可能更顽固地在日常状态中生存。另一方面,原始此在也有它的非日常存在的可能性[7](P37)。日常状态是人类生存的永恒命运。“日常状态”这个词首先是意指“生存的某种‘如何’,那种统治此在‘终生’的‘如何’。”[6](P420)
其次,日常生活是一个单调平庸、乏味而无奇的世界,是一个“无名而抽象”的专制体制无孔不入地控制着每个个人生存的集体无意识状态。所以日常生活既是一个没有真正个性自由的世界,因而同时也是每个人都逃避责任而人人自危的世界。每个人的“在世”都不是个人的存在,而是作为共在而存在,作为“常人”而存在。日常的人就是一种“常人”,就是一个“谁”,既不是这个人也不是那个人。正是在这种不触目的而又不能定局的情况中,常人展开了他的真正独裁。“常人怎样享受,我们就怎样享受……就是这个常人指定着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6](P147-148)。常人的存在方式是一种庸庸无为,平均状态是常人的一种生存论性质。因此,常人实际上保持在种种平均状态之中:本分之事的平均状态,人们认可之事和不认可之事的平均状态,人们允许他成功之事的和不允许他成功之事的平均状态。总之,日常的共处同在,就是庸庸碌碌、平均状态、平整作用、公共意见、卸除存在之责与迎合等等[6](P148-149)。
第三,日常生活作为一种沉沦与异化的生存状态,这并不意味着在日常生活之外有一个独立的、本真的生活世界。日常生活是一个沉沦与本真、平凡与非凡浑然一体的世界。人不能在日常生活之外而必须在日常生活之中选择自己的生活生存,寻找自己的解脱之路,日常状态是一种“去存在”的方式。本真的自己存在并不依栖于主体从常人那里解脱出来的那样一种例外情况;常人在本质上是一种生存论上的东西,本真的自己存在是常人的一种生存变式[6](P151-152)。“本真的生存并不是任何飘浮在沉沦着的日常生活上空的东西……沉沦现象也不表示此在的‘黑暗一面’……沉沦揭露着此在本身的一种本质性的存在论结构,它殊不是规定黑夜里面的,它组建着此在的一切白天的日常生活”[6](P208)。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日常生活的沉沦状态只是对人这个有限的“此在”进行生存论分析的开端。人首先只能是日常生活中“凡夫俗子”,但人并不满足于这种沉沦,而总要寻求某种最终的解脱或自由。但紧接着海德格尔便惊世骇俗、“当头棒喝”般地指出,人们所要寻找的解脱之路或本真无忧的自由快乐境界,恰是日常人所总是回避与恐惧的“死亡”,而不是每个人所梦寐以求的“永生”或“长生不老”。日常生活中的每个人之所以甘愿沉沦,之所以自我麻木,之所以遗忘甚至回避本真的自我,都缘于每个人都知道却回避的死亡或时间的有限性,它是人类生存之“烦”与“畏”的总根源。而一旦人毫无畏惧地承认自己是随时随地面向死亡而存在的,人的一切畏惧、烦恼与痛苦便会涣然冰释,人便从沉沦中挣脱出来,人便会“良心发现”、“豁然开朗”,便会从日常生活的异化沉沦状态中走向澄明自由之境。一句话,只有本真地“向死而生”者,才能在“瞬间”大彻大悟,从而解脱红尘之忧苦!“日常沉沦着向死存在是在死面前持续逃遁”。而“本真的向死存在”则是“先行到死,看清楚了丧失在常人之中的日常存在,不再沉陷于操劳和操持,而是立足于自己的生存,筹划种种生存的可能性,面对由畏敞开的威胁而确知它自己,因负重而激起热情,解脱了常人的幻想而更加实际,在向死亡存在中获得本真的自由”[7](P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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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当代文化研究网 2005-3-25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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