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策略与修辞
消费者──这些未被承认的创造者、自己行为的诗人、在工具理性主义的丛林中静静地开拓自己的道路的探险家,通过他们有意义的行为,画出了某种类似于德里奈(F.Deigny)发现患有自闭症的儿童所画的"漫游曲线"( lignes d' eere) :即遵循自闭儿童自己的逻辑的"迂回"或"离途"的轨道。消费者活动在由专家统治、建构、书写和操作的空间,他们的轨道就像随意的句子、有些部分无法解读的穿越空间的道路。虽然使用的是现有语言中的词汇(来自电视、报纸、超市或博物馆的陈列品),虽然仍然遵守规定的语法形式(进度表的时间模式、空间性的词形变化顺序等等),消费者的轨道描绘出了有着另一类兴趣与欲望的策略,既不受其成长于其中的体系的制约,也不被它俘获。甚至统计学研究也忽视了这个轨道,因为统计研究满足于分类、计算、把"字符"放到表格中,虽然它由这些组成,但却不能简化为这些内容,而且,统计研究在做这些的时候,满足于使用自己现成的类别和分类方法。统计分析抓住了这些实践的材料,却没有抓住它们的形式;它能确定所用的成分,却无法确定通过修改(艺术般的创造)而得出的"句子",以及把这些因素组合在一起的散漫性。这些因素存在于一般流通中,而且相当枯燥。统计研究把这些"有影响力的漫游"分割为统计研究的基本单元,根据自己的规则把分析伪结果加以重组,结果只能"发现"一致性。统计的权力存在于划分对象的能力,但正是由于这种解一析的分解法,使它看不到它所声称要探寻和表现的东西。
"轨道"暗示着运动,但也包括平面投影,一个变平的过程,一种改写。描绘行动的轨迹的时候,(眼睛能看到的)图表代替了实践,可以回溯的线(两个方向都可读)取代了不可以回溯的时间过程。为避免这种简单化,我在策略和战略之间做个区分。
我把力量关系的算计称作"战略",只有当一个意志或权力主体(产业主、公司、城市、科研机构)从"环境"中脱离出来,这种算计才有可能。战略默认存在着一个可以圈定为专有的(proper)的场所,从而为与不属于它的外部(竞争者、对手、"买主"、"靶子"、研究的"对象")建立关系提供了基础。在这一战略模式上,建立起了政治、经济和科学的理性。
另一方面,我把既不建筑在"专有"之上(一个空间位置或机构),也不需要用边界线把他者区别为可见整体的算计称为"策略"。策略活动的空间属于他者。策略分散为许多碎片,进人他者的空间,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并不完全接管这个空间,也无法远离这个空间。它并不拥有一个基地,在那里发挥自己的优势,为扩张做准备,在尊重周围环境的同时保持自己的独立。"专有"是空间对时间的胜利,策略则相反,由于它不拥有空间,因此它依赖于时间──它总是等待机遇,去抓住机遇的"翅膀"。无论它得到什么战利品,都不会保留。它必须不断地对事件进行加工,使其变为"机遇"。其中软弱的必须不断借助与其对立的异己力量。在异质因素能够被整合到一起的有利时刻,这一点是可以做到的(因此,在超级市场,家庭主妇要面对不同质的、易变的材料──她装进冰箱的东西、客人的口味、食欲、心情,最佳的选购,以及选购的物品是否能与家中已有的东西搭配等等)。不过,巧妙地整合这些给定因素时所采用的形式,不是话语,而是决定本身,是"捕捉"机遇的行动和方式。
许多日常实践(交谈、阅读、走动、购物、烹饪等等)属于策略,许多"运作方式"也属于策略:"弱者"对"强者"的胜利(无论强力是有权有势的人物,还是事物的暴力、或强加的秩序等等)、聪明的伎俩、知道怎样成功地逃避、"猎人的狡猾"、花招、多重伪装、快乐的发现,既是诗意的,也像战争。希腊人把这些"运作方式"称为metis。不过他们追溯得更远,一直追溯到植物和鱼在使用花招和模仿中表现出的古老智慧。从海洋的深处到现代都市的街道,这类策略都在继续,并永远存在。
在我们的社会,随着地区稳定被打破,社会似乎不再固定为界限分明的社团,策略也离开了轨道,结果消费者变成了流浪者,进人一个过于庞大、无法掌握的体系,同时这个体系又编织得过于紧密,使消费者无处逃避。不过,策略往体系中加人了布朗宁运动。策略同样显示出智慧在何种程度上与日常斗争和快乐密不可分,并表述这些斗争和快乐。战略则相反,用客观统计的外衣掩盖了自己与权力的关系,而正是权力从内部支撑它们,使它们牢牢地控制住自己"专有"的空间或机构。
修辞学为区分不同形式的策略提供了模型。这并不奇怪,因为一方面,修辞学描述了"转换"或借喻,语言在这里可以既是场所又是对象,另一方面,这些手法又与改变他人(观众)意志的手段有关(诱惑、劝说、利用)。由于这两个原因,修辞学作为"演说方式"的科学,为分析表演的日常模式提供了一系列图表模型,虽然这类分析在理论上是被排除于科学话语之外的。从实践语言的两个侧面生发出行为的两种逻辑(一为策略,一为战略)。在语言的领域(就像在游戏的领域),社会使行为的形式规则和区别它们的运作更清楚明确。从策略的角度看,在多如牛毛的研究言说或运作艺术的修辞著述中,诡辩学家占据着突出地位。古希腊修辞家克拉斯(Corax)说,诡辩术的原则是使处于弱势者显得处于强势。他们宣称可以利用特殊情况带来的机会,在强者面前扭转局势。此外,他们的理论把策略放到对理由与特殊行动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加以仔细考察的悠久传统中。这一讨论环境和他人想法的逻辑传统从中国孙子的《孙子兵法》或阿拉伯诗集《诡计书》,一直走进了今天的社会语言学。
读、说、住、食,等等描绘日常实践这一并不转换为资金的生产,也就是说并不控制时间的生产,有一个出发点似乎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是现代文化与文化消费的"为数过多的"焦点,那就是阅读。从电视到报纸、从广告到各类商业形象,我们的社会充斥着像癌症一样疯长的视觉形象,所有东西的价值都取决于显示或被显示的能力,谈话也被转化为视觉过程。这是一种眼睛的史诗,阅读冲动的史诗。经济本身变成了"符号统治" ,鼓励阅读的过热增长。因此可以用更具普遍性的对应式:书写一阅读,来代替生产一消费这一两项组合。而且,对被认为是被动的消费者来说,阅读(图像或文本)似乎是被动性最大的发展,在"卖弄噱头的社会" 里,消费者被视为窥淫狂(无论是定居的还是流动的)。
相反,在现实中,阅读行为具有无声生产的全部特征:目光扫过页面,通过读者眼睛的移动使文本发生转换,根据一些词语立刻推断出或预期文本的涵义,以短促跳跃的方式测览写了字的空间。不过,既然不能贮存(除非抄写或录制),读者无法防止时间的侵蚀(在阅读的时候,他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读了什么),要么就把客体(书或图像)买下来,但它们不过是在阅读中"失去"的时间的替代品(足迹或许诺)。读者在他人的文本中加人愉悦和挪用的策略:他侵犯文本,进入它,像体内的咕噜声一样,在文本中分为数个自我。策略、隐喻、安置,这些生产同样属于记忆的"创造"。词语成为无声历史的宣泄或产品。可读的内容自己转换为可记忆的内容:巴特在斯汤达的文本中阅读普鲁斯特;读者在晚间新闻中阅读他童年时的风景。作品的薄薄的纸页成为岩层的移动、空间的游戏。一个不同的世界(读者的)滑入作者的空间。
这一变化使文本变成了可以居住的空间,就像一个出租的公寓。过客通过暂时借住把个人的财产融人这个空间。租客的活动和记忆修饰了公寓,使它发生显著的变化;说话者也是这样,既向语言中加入他们的方言,也通过口音、通过自己的"句法变化"等,加人自己的历史;还有行人,让大街成为充满他们的欲望和目的的森林。社会符号的使用者以同样方式,把符号转变为符合自己需求的隐喻和省略。统治秩序支持这些不可胜数的生产活动,却没有同时向资产者指出这一创造力(就像那些"老板",就是不能看出自己的公司内部正在生产着什么东西)。如果发展到极致,这一秩序可以等同于过去音步和节奏.规则对诗人具有的意义:激发新发现的限制体系,即席创作所利用的一套规则。
阅读因此引入了一门绝非被动的"艺术"。它更像中世纪诗人和罗曼司作者发展起来的一种艺术观:向文本甚至传统术语中注入新的内容。作为现代战略的一种(现代把创造等同于个人语言的创新,无论是文化语言还是科学语言),当代消费过程似乎构成了一门精细的"承租人"艺术,他知道如何把自己无数的差异融合进占主导地位的文本。在中世纪,文本被四种或七种阐释包围,被认为容易受到这些阐释的影响。它只是一本书。今天,文本不再来自传统。它是由那一代技术统治的生产者强加的。它不再是一本参考性的书,而是被做成书的整个社会,做成没有具体作者的生产规律的书。
把读者的艺术与其他艺术做一下比较还是会有收获的。比如,对话主义者的艺术;日常对话中的修辞包括改变"说话的环境"。语言的生产──在这里言说位置的交错织成了一张不属于任何个人的言说之网,生产了对话,但对话不属于任何人。把"日常事务"和不可避免的事件变得"适合居住"是一门艺术,对话是妨熟掌握了这门艺术后的暂时性的综合结果。
不过,我们的研究首先集中于空间的使用、常去一个空间或住在那里的方式、烹饪艺术的复杂程序,以及在强加给个人的环境中建立一种可靠性的多种方式,换句话说,通过向其中加人目的和欲望的多重变化,使环境变得适于居住──一种使用和享用的艺术。
(De Certeau, M.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日常生活实践》),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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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实践与文本 2007-05-30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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