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赫尔德所希望的, 民歌的复兴, 使德国文学摆脱了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与世界主义, 赫尔德相信, 已经引入到一种几乎不可能的统一( uniformity) 状态, 并且建立在民众的非理性与创造力基础上。他曾经说过, 除非我们的文学建立在“民”( Volk) 的基础上, 否则我们没有自己的民众、民族、语言和诗歌。第一批跟随赫尔德的狂飙突进文学家, 也像赫尔德一样, 他们反抗启蒙运动的权威, 强调自然和独创, 认为民间是真实民歌的主要来源。对他们而言, 创造性的天才和民众( Volk) 几乎是同义词。在19世纪初期, 浪漫主义的注意力集中在民众身上。在深受赫尔德影响的施莱格尔等人领导下, 他们转向了过去的文学———中世纪和民间的诗歌———寻找现在与未来文学的理念。在这些材料的基础上, 他们创造一种文学, 他们相信,这种文学曾经表达了民族的精神, 一种人们寻找其民族认同的文学, 能够表达力量与灵感。当然, 赫尔德的同道们面对的最大部分是神话的历史, 伟大而高贵的民族60希望重建的, 主要是自身丰富想象的产品。他们实际上以他们认为曾经是一个古老民族的形象创造了一个新的民族。
浪漫的民族主义运动发现了民俗的价值, 为重新塑造民族形象, 建构民族精神产生了积极作用。后来, 本菲在( T.Benfey) 评价民俗在新日尔曼的创造中所起作用的时候, 他认为, 这场运动“认识到德国民歌的伟大价值, 在德国民族精神的其他创造与表达中唤醒了人们的兴趣。人们以同样的热情考察、搜集和研究传说, 民间故事, 风俗习惯。民俗对于其他人文领域———法律、政治、宗教以及所有生活形式———发生了影响, 并被人们所认识并发现。这唤起了一种全新的文明史的观念,尤其是尊敬和热爱我们的人民, 很久以来这在德国都已经丧失了。人们认识到个人必须植根于自己的人民, 他必须感觉自己是人民的一部分, 并且感觉到人民的精神,只有在这片土地上, 他才能成熟, 自我独立, 具有完整的意识, 充满活力地生活。
“随着对于民族的爱的增长, 对于民族的责任感也变得强烈起来。所有人开始全神贯注于集合所有力量的想法, 以重新获得已经丧失的独立性, 并且通过共同体的重建使民族性得以实现。”86 赫尔德种植的民族主义的种子在许多领域生根发芽。每一个民族只有通过发展其自身的文化基础才能够为人类进步作出贡献, 中欧和东欧欠发达的族群强烈地接受了这一观念。它意味着在自我内部能感受到一种救世主式的平等。赫尔德所做的是, 他能够引起这种感觉, 并且使这些群体具有民族意识, 特别是通过激励他们培植自己的民族文学。赫尔德在斯拉夫人的当中的影响最大, 被尊称为“真正的斯拉夫人民复兴之父”, 在同样处于殖民统治下的芬兰、挪威知识分子身上也产生了重大影响, 他们通过搜集整理自己民族的古老神话、歌谣, 重建正在失去的民族精神。87很显然, 18—19世纪在欧洲的东部、中部发展起来的浪漫的民族主义, 是一个在赫尔德的倡导下, 由这些地方的知识分子共同实践的民俗学运动。在这些地区,社会、政治普遍地落后于西部, 民族的边界与既存的国家边界并不一致。在这里,民族主义成为一种运动并不是使人们摆脱专制国家的不平等, 更多是试图重新划定政治边界以切合民族共同体的边界。民族主义的支持者接受了卢梭的平权思想, 但是, 他们认为, 每一个民族是与其他民族相异的明显的有机体, 而且个人仅仅在确实是民族共同体之一分子的情况下, 才能够自我实现。因此, 对于民族的愿望, 个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61民俗研究2007.3体则变得次要, 服务于民族国家成为个人最高的忠诚。与自由民族主义明显区别的是, 强调情感、直觉而非理性, 强调民族差异, 而非共同的愿望, 总之, 民族建立在历史的传统与神话基础———也就是民俗———之上, 而非当下的政治现实。88五、结语民俗学浪漫主义的传统是浪漫主义、尚古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奇特的结合。如果说赫尔德最终构建了民俗学浪漫主义传统的大厦, 那么, 维柯则是这一大厦的奠基者。正如克罗齐所说, 几乎所有种种价值史———诗歌史、神话史、法律史、语言史、法制史、解释的或哲学的理性史等等, 连同对它们内在统一的意识, 都被维柯预料并大致介绍。89如果说维柯关于野蛮人精神世界的理解是建立在历史真实基础上的丰富想象, 那么, 这种想象力则使民俗学赋予民俗无限丰富的诗意想象。如果说维柯、赫尔德们关于诗歌、神话的研究为民俗学提供了一系列学科规训的传统, 那么, 卢梭以及他的著作使高贵的、善良的野蛮人这一观念在欧洲普及开来, 使欧洲自卢梭以降弥漫着浓郁的尚古主义———尽管洛夫乔伊认为这是后人们主观臆度的一个历史误读90———和浪漫主义情绪, 则是笼罩在民俗学身上挥之不去的学科氛围, 成为一种若隐若现的浪漫主义和尚古主义传统。一如罗素指出的, 从十八世纪后期到今天,艺术、文学和哲学, 甚至于政治, 都受到了广义上所谓的浪漫主义运动特有的一种情感方式积极的或消极的影响。91 如果说卢梭大量宣扬的自然状态、高贵的野蛮人以及平权思想等观念使赫尔德具有人道主义关怀, 发现了以农民为主体的人民的价值,那么, 自然诗的理论则是他关注民间创作、搜集民间诗歌、从民间诗歌中寻找民族文学发展源泉的具体实践。“在赫尔德那里, 民众的诗正如野蛮人的诗, 充满活力、自由, 高贵的野蛮人的观念再次转变为民众诗的观念, 野蛮成为其美学观念的基础。
因此, 在赫尔德的观念中, ‘野蛮人’并不是民族志意义上的, 他将所有美丽、真诚的东西与原始相等同, 而且将民众与所有纯粹、真实的东西相等同。“民众,作为一个基本的、原初的观念, 使艺术与历史和谐一致; 在赫尔德看来, 艺术与历史的原初的、野蛮的因素获得了一种新的重要性, 因为这些因素包含在历史与艺术之中, 是民族性格的关键。”92 但是, 必须指出的是, 赫尔德虽然具有强烈的民族情62感, 民族统一和民族主权的思想贯穿终生, 然而他既是启蒙运动的叛逆, 同时也是启蒙之子, 他的民俗学浪漫主义没有发展成为狭隘的民族主义和沙文主义, 他始终具有两种视野: “一种是民族的, 另一种则是世界的。”93在民俗学的浪漫主义传统中, 农民被重新命名为“民”, 农民被人们充满怀旧情感地描述为“绅士”, 他们的言谈与歌声代表了“本土的智慧”, 农民被看作是大众情感与实践的代表, 共同情感的提供者, 甚至承载了地方和民族的性格。“民”是一个群体, 经过数千年的历史, 具有自己的语言、神话以及他们自己的文化。“民”是生活在一定时间和空间范围内的、有明显组织的实体, 因此, 除了其起源、历史以及将过去与现在相连接的转型的轨迹之外, 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界定“民”。94 民俗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在批判西方社会“过度文明”的同时, 赋予民俗学一种向后看和独特的“反”现代化的视野。民俗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具有自己独特的修辞方式,在他们的作品中往往建构一个远离现代生活的简单社会, 一群人生活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社会, 这些人的生活方式远离现代文明, 生活简单陈旧, 但他们本性善良,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土生土长的家园, 这些人往往成为人们另类理想而建构出来的另类的人群, 而且往往被类型化, 不是高贵的野蛮人, 就是绅士般的牧羊人或者农民, 他们的生活听命于自然的变化, 与大自然亲密和谐。关于民俗表演情境的经典描述, 这种修辞方式同样深刻地影响了我们关于民俗的想象。在漫长的严冬和凉爽的仲夏夜晚, 农活也许并不是太急的时候, 还记得那些年轻时候学来的故事、歌谣的老人们, 围坐在冬天的炉火旁边, 或者仲夏夜坐在走廊上、围坐在篝火旁,深夜似乎唤起了乡村人的记忆, 许多代人的存在以及过去的记忆, 在过去的时代,人们聆听着老人讲故事, 演唱民歌。95 实际上, 民俗学浪漫主义的话语中, 民是前现代的人, 过着前现代的生活, 民被建构成为一个“本土的他者”。
然而, 悖论的是, 在很大程度上, 人们对“民”的正面的、肯定性的界定之外,由于其意义的不可确定性和游移性, 对于“民”实际上又暗含了诸多负面的、否定的评价。至少在欧美民俗学界, 民俗学“在使用一系列与陌生人、外来者包括流浪艺人群体相联系的特征的时候, 关于‘民’的刻板成见已经形成。这些与粗俗自然相联系的特点, 在稍作修正的结构之中, 同样属于原始人、野蛮人以及头脑简单的农民。这种成见因此形成, 并且形成一些共同的特点, 这些特点是( 1) 粗俗的、自从维柯、卢梭到赫尔德63民俗研究2007.3然的( 在更为贬损的方面, 重新解释意味着野蛮、落后、不开化、纵欲者) ; ( 2)烹饪与饮食的奇异感觉, 这是本土的, 反映了地形与气候的特点( 再一次否定性地编码为未开化的、粗俗的, 通常指涉的是不洁净的东西, 如粪便、腐肉以及其他人种) ; ( 3) 说话的方式是平淡、简朴、具有古老的诗学意味( 用否定性的词汇就是翻译成为‘糟蹋语言’或者‘语无伦次’, 再就是像动物一样叽里咕噜。) ; ( 4) 对于与性有关的事情, 抱着多产和自由的态度( 否定性的再阐释就是, 由于缺乏性沟通的规则, 没有能力控制一个人的性欲) ”9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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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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