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2年暑假,我有幸再次回L彝族自治州做“田野调查”。到了州府X市,得悉这年是该州建州50周年。为配合州庆,邻近X市的P县将在最近举办规规模空前的火把节。在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那里的火把节热闹、“地道”,因此很想去看看。
然而,周围的亲戚朋友则警告我,届时那里可能找不到旅馆。为了宣传L州庆、推动L文化旅游资源开发,L州政府正在组织一个“走进L记者采访团”,现已向全国各传媒单位发出了邀请,预计会有近300名记者去该县采访。此外,省、州、以及邻近一些县份还会有一些领导及随员会去庆贺这次火把节庆典。P县城本身则不大,宾馆和饭店早已被一订而空。
当我正在为这事犯难之际,中央电视台四频道的一位制片人来电话告诉我,他将派一位编导和一位摄影师来L参加这次采访,并想请我做他们的顾问。此邀请让我眼前一亮,看见了混迹于“走进L采访团”的希望,于是便满口应承下来。后来的事态表明,在这火把节期间,当地的饭店的确短缺得紧,以致我的“记者”身份曾遭到L州方面的质疑。幸亏中央电视台的那位编导急中生智,擅自把我的身份从“顾问”改换成“撰稿”,才让我在“北京记者”下榻的那个宾馆住下。
那位制片人是我大学时的同学。行前他曾与我讨论过他正在筹划一部旨在介绍中国少数民族自治地方的大型系列专题片。为了不落俗套,把这30多集专题片拍得让观众爱看,他想采取文化生态学的观点,即,假设文化是一套人们借以适应环境,解决生计问题的系统,各民族的文化特点与他们各自所处的环境差别相关,而民族自治地方也正是构建在这种文化生态学差异上。因此,他把这部反映中国民族自治地方的专题片的片名叫做了“一方水土一方人”。对此,我只能苟同,尽管我并不以为民族文化差异仅仅是植根于生态环境差别的差异,但我以为这种观点总比把文化差异看作文明进化阶段差别好一些[10],更何况我一时又想不出此外还有什么理论可以搬上中央电视台荧屏。
我没有想到他能这么快就派出拍摄人员来L。我猜,他所以首选L州试拍,部分是因为他恰好在这时收到L方面的邀请——因此可节省一些经费,但更重要的原因则可能是,他认为火把节是彝族文化表达的焦点——做专题片的人,怕的就是找不到明快的表达焦点。我记得他曾以彝族和傣族为例来阐发他的拍摄思路。他认为,彝族人用火把表达节庆,这说明彝人尚火,而彝人所以尚火则可能与他们的山地农耕生计有关系。傣族人过泼水节,则表明傣族文化是水为核心的,而傣族人所以爱水则与他们的平坝稻作生计相关。然而,他并不总是具有文化生态学家的一贯性。他好像仍旧记得有人说过,人类对于自然力量的驾驭是从人工取火开始的,因此,不时又能听到他的另一套“歌德巴赫猜想”,即,火把节是否包含着火崇拜成分,夹杂着普罗米修斯之前的人类信仰,等等。
“火崇拜”、“尚火的民族”、“火把族”,这也正是当地彝学研究者近年来对于彝族特性的概括。当然,这种概括是有事实依据。彝族人尚火,他们家中的火塘是不能熄灭的。他们的生活是围绕着家中的火塘来展开的。他们起居在火塘边,待客在火塘边。火塘的锅庄石是不能蹬踩的,火塘是不能随意跨越的,人与人主客和长幼秩序是通过所坐火塘方位来表达的。他们认为火是圣洁。洗过的东西未必干净,但烧烤过的东西则总是洁净、卫生的。人与神关系是通过火和烟来勾通的,火是能驱鬼祛晦的。他们逢年过节祭祖时,必须先把祭品在火塘上绕一圈,才能把祭品放在祭台上。毕莫做法时,必须先在火塘里烧红几个石头,然后将之置于清水中,让腾升出来的蒸汽净化周围环境。彝人的生命过程几乎是通过火来演绎的。人一出生就要被抱到火塘上绕一圈。嫁来的新娘要从门外的一个火堆跨过才能进入丈夫家,成为夫家的人。人死后则需火化,只有火才能把死者送到祖界。他们甚至认为,火是为人类的诞生而燃烧的:天上的祖灵落地变成了燃烧的火,燃烧的火演变成了人类以及其他生物种类[11]。
认同于火,把火当作自己拥有的力量,这在火把节中有明确表达。在当地人中广为流传的有关火把节起源的故事便是这样一个有关人类用火与天神抗争的故事:远古的天神恩梯古慈派天上的摔跤能手斯惹阿比来人间收税。斯惹阿比来到地上,遇见了人间大力士火体拉巴。火体拉巴质问他:“你们住在天上,我们住在地上,为什么要我们纳税?今天我们俩来摔跤,如果你赢了我,我们就缴税,如果我赢了你,我们就不缴税”。结果斯惹阿比被火体拉巴摔死了,天神恩梯古惹闻之勃然大怒,便派出无数害虫来地上吃人们的庄稼。在火体拉巴的带领下,人们砍来许多蒿杆,扎成火把,点燃后,冲向田间地头,烧死了害虫,最终获得了丰收,战胜了天神。此后,人们每年都要在六月二十四日傍晚点燃火把,去自己庄稼地里,呼喊“‘烧害虫合合,烧鹰眼合合,烧狼眼合合,烧害根合合,烧苦根合合,烧饿根合合’,以祈丰年”。
火把节在彝语里被称做“都则”。当地彝学研究者认为,此词直译为“赔火”,“对火的偿还”,意译则为“对火的祭祀”,因此火把节的种种活动和仪式可以被理解为“对于火的崇敬、感激和对火的期求”。据说,在过节时,人们会在家中祭火,由家中的长者唱一段对火的颂词。这段颂词为:“现在来过节,过节来祭你,祭你火塘里的火,祭你永不灭,火伴家人坐,锅庄是家婚,火是衣食火,火是光明火,一千年不灭,一万年不熄,照着我们来,照着我们去”。
总之,中央电视台来人的目标是清楚的,他们来拍L彝族火把节,拍当地人赋予火的意义,拍他们对火的认同,火对他们的照耀,他们对火的感激;拍户内的火塘、锅庄,有关火的仪式,以及赞颂火火的颂词;拍夜间户外的火把,由千万支火把汇成的火海、列成的火龙,以及挥舞火把的彝家男女;拍艳阳天下,青山之间的节日聚会,摔跤、选美、赛马、斗牛、斗羊、斗鸡……。
通过这些画面,他们希望能够再现当地人的观点,即,当地人对于这个世界以及自身生命的看法,或彝族文化的特性。在他们看来,彝族是一个尚火的民族,火把节正是这种彝族特性的聚焦表达;尚火是自古以来的彝性,彝人赋予火把节的意义似乎是自古不变的。这种看法与当地彝族知识分子对于自身文化的表达是一致的,看上去似乎也就是当地人观点。
然而,在P县拍摄火把节的过程中,我所看到的则是:所谓的当地人观点更多地是在与外地人对话的过程中激发出来的,从而在所谓的当地人观点中实际上浸渗着“外地人”对于当地人的看法。作为象征形式,火把节本身并没固定不变的象征含义。它的含义来自于它被举办、被消费。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人们对于火把节用法可能不同的,从而不同场景中的火把节可能具有不同含义。即便在同一场景中,由于人们所处的社会位置不同,从而对于不同的人群,过火把节所生产或激发出来的意义和快感也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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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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