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关于表象和冲突的著作中,你引入了一种文化的概念,其中包含了你称之为“认知的冲突(cognitive contradiction)”的重要而复杂的因素。它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如果这有点暖昧不清的话,我很抱歉,但是它对我来说,也有些暖昧不清。“认知的冲突”的概念源自于我的信念——各个社会并没有被拘束在某个固定不变的状态,文化并不是以凝固的形式返回到万物之初的某种东西。通过表明在每个无论多么简单的文化当中都有着某种冲突的因素,我试图以这个概念来解释文化变迁的某些方面。这其实是人类处境的一部分,是人人所共有的某种东西。表象对于人生必不可少,而在表象事物的整个过程当中,却存在着矛盾冲突。并且,正因为每个文化中都潜藏着冲突,才有了发生变化的潜能。
就像我前面所简略地谈到的,我起初所面临的问题,是在非洲各民族中所可以观察到的从造型艺术到抽象形式的艺术的转变。为什么,比如说,某些非洲文化中具有形象化的图像,而相邻的民族却具有抽象的表象?还有,为什么此种情形随着时间而发生变化?这种分布状况看来并非完全是任意和偶然的,而是正好相反,有关图像形式的问题有着某些带有普遍性的疑问。某些群体并不觉得创造形象化的图像会有什么问题,别的群体却认为很不恰当。同样的现象也可以在早期基督教、后来又在将神像从伊利大教堂前推倒的新教徒那里看到,这表明,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个文化当中存在着某种前后摇摆的运动。比如说,你可以在犹太教和佛教的历史中看到类似的从形象化到抽象形式、又重新返回的运动或变化。我们今天把佛教寺庙看作是挤满了佛陀的像,然而,佛教在其最初的五个世纪中根本就没有这样形象化的造像。显然是和尚们为着在俗人中传播宗教才造了这些像。即便是现在,佛教禅宗也不大重视像;禅宗的信徒们认为自己是在践行一种更加精致的宗教形式,他们重视的更其是言词而非图像。
因此,在许多文化中能够看到随着时间流逝对图像的使用发生了巨大变化的这一证据,在我看来,表明了表象的观念在旧有的柏拉图式的同一条路线上有所摇摆,柏拉图式的观念反对表象,是因为表象从来就不是物自身。用柏拉图的话来说,表象乃是谎言。这就意味着,使用图像的人们往往会问这样的问题:“在呈现(presentation,表现)和表象(representation,再现)之间有什么差异?”;而且由此他们最终就会拒斥表象,如20世纪初期俄国和法国的抽象派艺术家之所为。一度被视为神圣的圣体[10],逐渐被看作不过就是一片面包。
于是,我试图以我引入文化概念中的“认知的冲突”的要素,来理解文化变迁的某些方面,它们有的发生得非常突然,就像是人们将伊利大教堂天使们的手臂折断,十年后又给安放回去了。或者就像是1648年伦敦的剧院完全消失了,而到17世纪60年代围绕着复辟的戏剧活动又猛然兴盛起来。让人迷惑不解的是,一会儿拒绝、一会儿接纳的.正是同样一批人,同样的伦敦人。因此,我要论证的是,这些变动并非单纯就是外部强加的结果。相反,它们表明,文化与人对其所作所为都是摇摆不定的;因为人们也对戏剧是否正当的活动、形象化的图像是否适宜等等心怀疑虑。你可以在犹太教中看到此种变动的一个戏剧性的例子。起初,犹太人郑重其事地看待《旧约》中关于它们不能给世间任何东西造像的诫命,并且确实也没有造任何像。可是后来一切都突然就发生了变化。19世纪时犹太人没有绘画,对戏剧也不积极,然而他们却建立了好莱坞,并且在电影、绘画、雕塑、戏剧和一般艺术的领域内都变得异常重要。据说,20世纪初的马克·夏加尔(Marc Chargall)是历史上第一位犹太画家!
[在属于你兴趣范围内的所有著作中,哪些是想要自己写出来的?]
有不少小说我希望是自己写出来的。但是,在非虚构的、最接近于我专业的领域内,要写出我在步入人类学之前、战争期间在艾希施泰特发现的那两本书,那会是了不起的成就:戈登·柴尔德的《历史上发生了什么?》是对人类历史早期阶段的杰出总结,詹姆斯·弗雷泽的《金枝》虽然我的前辈们很不喜欢,却是一部予人启迪的著作。这些对我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书,当然会满足我的勃勃雄心。但是,如果要我说我自己的书的话,我想也许我会引以为骄傲的是没有我自己的任何话的那一本。听起来可能有点古怪,然而对于巴格人神话的记录和翻译,在我看来是我最具有持久价值的成就。不是说我创作了一部文学著作,而是说,通过记录和翻译这个非洲神话,我在某种意义上再造了一部文学作品,它探讨了根本性的神学问题,并显示了一种口头语言的文化当中的哲学因子。看似与基督教或伊斯兰教有着特殊联系的神学问题,在这里被表明为乃是普遍性的问题,是许多宗教都会碰到的。是的,因为它们全都包含在这个神话里:神的物质性和非物质性的问题,创世神的问题,恶的问题——为什么神创造善的同时也创造恶,为什么他不降临尘世并改变这一切,等等。
因而,我在弄那本书时觉得最感欣慰的事情之一就是,尽管全部的哲学因子都摆在那里,可是如果我没有在那个特定时间写下这个神话的那一特定版本,它可能就会消逝无踪。而这桩事情中异乎寻常的是,如今那个民族自己就将我的翻译视作某种神圣的文本,视作他们的圣经》;我现在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他们历史中的一个部分。我的那个版本令他们感兴趣,不是因为我写了它,而是因为我在五十年前从老人们那里记下了它。如果有人决定现在去记下它,他的版本将会有很大的不同,因为那是在五十年之后才记录下来的。于是,我仿佛就是记录下来了那些充满智慧的人们的鲜活的记忆。如果可以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我是坐在荷马身边记下他的吟诵,而别人只有荷马诗歌五十年后的一个版本,那与我的版本很不一样。我们自己的社会是以书写来储存文化的,而所有口头语言的社会的文化却不一样,它们是将文化储存在记忆中。所以,显而易见的是老人在口头语言的社会中有着特殊地位,是权力和知识的源泉。他们是有智慧的人,因为他们有着比别人更长久的记忆,他们是信息库。如果你像他们一样相信,知识是从可以回溯到很远的地方来的,那么,离那个时期最近的人就是对它知道得最多、手握真理的人。
我必须得说,我并不是在实实在在的吟诵的语境中来记录那个神话的。要想进入所有事情都在其中发生的那间屋子,必须得先加人一个秘密会社,就像是加入共济会。只有这样做,我才有可能参加这个会社的入会仪式,那个神话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吟诵的。于是,我只好找到某个愿意在外面为我吟诵的参加了仪式的人。而我之所以从没有加入这个秘密会社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因为入会的程序要求你在一棵树下静坐大约六个星期,那好像不是我在那里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剑桥,1997年10月、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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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元培社区 2007-01-28 08:53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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