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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沿、后沿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以前不懂,还以为说反了,后来慢慢自以为懂了,觉得他老人家说得真好。孔子所处的时代,肯定算是社会转型的突出代表了,可他一辈子说的很多话,大概都算不得什么前沿话题,没有多少社会贤达、政治精英跟进,所以他是时代的落伍者,惶惶如丧家之犬,也不奇怪。但是以学者论,几乎没有人不承认他的典范意义。我想这就是角色,社会活动家与学者,是不同的角色,一个人可以随时出入不同的角色之间,但是不同角色各有规则和操守,这一点,我以为是首先要心中有数的。
我自己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逐渐摸入学界以来,适逢政治、经济、学术无不处于转型之时,其转变速度日新月异,给人的印象是“转”远大于“型”,一个“型”(用于学术就叫“范式”)还刚刚被一些人拥戴,很快又被另外一些人倡导该“转”了,所以总有一种晃动不稳定感。后来读到陈寅恪据说是1929年送北大史学系毕业生的一首诗:“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很有感触,觉得逐渐心有些定了,可以不管八方风动地读自己想读的书,因为学问起于对天、地、人、我的好恶与迷茫,而终于迷茫地自以为解除,从此好恶由心不由人。说到底,学问只是自家事体,所以“古之学者为己”,所以“读书不肯为人忙”。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马斯洛(Abraham Maslow)所谓“需求层级”的五阶段理论,认为人类最高需求是自我实现,我想,选择求知,就是学者的自我实现。
所以,学问只在意撄乎我心的现象与疑惑,无关前沿后沿。所谓前沿话题,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几个有影响的学者近阶段共同关心的话题而已,按照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原则,你参与了前沿不表示你先进,你不参与也不表明你落后,只是声气的同异罢了。陈寅恪在当时肯定算是前沿了,恐怕更有点超前的意味,而孔子在当时却是明白的后沿,但是他们对学问的态度和实践毫无二致。所以,我们完全不必像追逐时尚生活那样去追逐前沿学术,只管安心做自己的事就好,否则个人也日新月异地转型,终究不像个道理。
人文学科的所谓学术前沿,我尤其不相信有什么时代赋予我们的责任和命题,不相信社会转型与学术转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学术不必听命于社会现实,不是所有新鲜的社会话题都必然成为学术对象,也不是以靠近社会现实的距离长短来衡量学术价值的高低,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也不是学问好就必然对社会建设具有更高明的谋略,孔子在滋养学问与改造社会之间的角色反差,就可以作为一个佐证,更何况学问或许高明的人,面对现实生活经常发出常识之下的言论,这种现象似乎也时有耳闻。学问与致用还有很长的距离,它们的关系有一点点像“房谋杜断”。录一段顾颉刚先生在《古史辨》一册自序里的话,我个人对此是无任膺服的:“当我初下‘学’的界说的时候,以为它是指导人生的。‘学了没有用,那么费了气力去学为的是什么!’普通人都这样想,我也这样想。但经过了长期的考虑,始感到学的范围原比人生的范围大得多,如果我们要求真知,我们便不能不离开了人生的约束而前进。所以在应用上虽是该作有用与无用的区别,但在学问上则只当问真不真,不当问用不用。学问固然可以应用,但应用只是学问的自然的结果,而不是着手做学问时的目的。从此以后,我敢于大胆做无用的研究,不为一班人的势利观念所笼罩了。这一个觉悟,真是我的生命中最可纪念的;我将来如能在学问上有所建树,这一个觉悟绝是成功的根源。”
可资玩味的是,无论在古史、历史地理抑或民间文艺研究领域,顾颉刚在1949年之前,却一直处于学术前沿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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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苑出版社网站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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