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燕家台人说“他们在拉家”的时候,有关拉家的意象,对参与者状态的认识、态度、话题、身体动作等对他们来说是连在一起的,不可分开的。拉家是一种行为,燕家台人能够自如地运用“拉家”概念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自如地进行拉家。燕家台人在一个叫做燕家台的语境中,通过反复的实践,逐渐体验并习得蕴涵在拉家中的情感、感觉、认识、态度、动作等,还逐渐体验、习得与拉家有关的各种场面、角色、表现,借此丰富自己所能够体验的情感、认识、态度,进而获知拉家是什么,亦即获得拉家的概念。这不是可以适用在任何人身上的普遍概念,而是只有在燕家台人身上才有效的地方体裁概念,是燕家台人生活在其中的拉家。我是这样看待拉家乃至体裁的,以为体裁不仅仅是某种语言类型的名称,而是一种复杂的语言游戏。通过这种游戏的反复实践与体验,某一特定共同体积累更多的体验,这实际上也是他们认识各种语言形式的过程,是一个人成为该共同体成员的过程。如果用拉家一词重复一遍的话,燕家台人作为燕家台人而感知拉家,作为燕家台人而生活在其中。
我当初用那一段论述来想表达的,实际上是语言交流的“无根据性”,是我在维特根斯坦的口号“别思考,就去看”之下正在思考的问题。我之所以用“习惯”一词,首先是因为我不想再从听话-说话主体的意识出发思考体裁,只想描述一个语用习惯的(社会性的)多样性;其次是因为我想借此强调一点,即:语言游戏之所以可以顺利进行,不是因为它有明确的规则或界限,只要从日常生活的经验层面去观察体裁,那么,我们不可能找到一个明确的分界线,因为这样的分界线根本就不存在。
最后要交待的问题是,燕家台人对拉家概念的共同理解中,为什么存在一种不同的倾向?换句话来说,我为什么能够从燕家台人有关拉家概念的理解中可以找到不同的倾向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吕微主要是从主体间性的上下文中提出这个疑问的。吕微想了解的不是日常概念的本质特征,而是“即便如此,在共同体内部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倾向”,其关键在于“即便如此”。为了回答吕微的问题,我可以对燕家台人进行一次外科手术,从语境中找出若干原因。不过,现在还是只说最有“意义”的一点。就如吕微所说的,主体可以是个人,可以是共同体,从此意义上而言,不同属性的燕家台人对拉家概念有着不同理解,这实际上意味着燕家台人的内部存在不同的主体,他们之间进行着对话。而这些不同主体间的沟通之所以不会出现障碍,我以为这可能是因为“对象化/命名”的逻辑操作一方面是只有在特定共同体内部才能成立的制度,另一方面却又是一种“边玩边造规则”的语言游戏,而不仅仅是一个静态的符号或系统(或许它更接近于“交通”)。
【刘宗迪】
大家都在称赞西村文章的细腻,但我倒觉得过分的细腻未免不是一种欠缺。无微不至、密不透风是工笔细描的功夫,但东方审美的更高境界是虚实相生、疏而不漏。当然,我对西村的密不透风的批评,不仅仅是美学或者风格学意义上的,因为我认为这涉及对于人文科学本质的理解。西村的调查和描写无微不至,无所不到,无所不用其极,这当然是她的功夫。但是,我认为,有许多方面,比如涉及人的共同行为模式,她的调查是多此一举的。因为在这些方面,任何一个有着健全理智的人,扪心自问、反躬自省就会知道。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比如说,你经过调查发现村里的人们秋忙时节看电视的时间少于冬闲的时节,甚至给出量化的统计。这一点,换一个偷懒的,不用下乡,闭着眼也想得出来。
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在很大意义上是反省的学问,其研究方法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设身处地的同情能力和理解能力。只是随着自然科学霸权的建立,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和归纳方法才成为判定知识的真实性和可靠性的标准,人文社会科学才操起了调查研究的科学主义利器,其动机之一,就是为了赶科学主义的时髦。
但是,人文社会科学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摆脱其主观性和自省性的,重要的是要时时刻刻对于自己的主观性和有限性保持足够的警醒。在一些缺乏求知能力、自我反省能力和学术良知的学术从业者那里,实证和归纳足以成为其自欺欺人、兜售私货的幌子。
【彭牧】
刘宗迪的评论让我想到我自己目前的一个很大的困惑,那就是如何呈现在田野里获得的所谓地方性知识。是把它们抽离为干巴再干巴的科学话语,还是想方设法融进去更多的水分:那些偶然的、情绪性的、人为的东西,那些不能忘却的笑脸和声音。说实在的,那些水分才是我的最爱,那是田野给我最大的收获。田野工作的偶然性与突发性有很多时候不是民俗学家可以自己控制的,但却是它的魅力所在。以科学的名义,这些东西曾经被扔进了废纸篓, 驱逐进了人类学、民俗学家们创作的“边缘文体”,比如小说 (甚至是匿名的)、日记等等看上去花花絮絮的东西。
问题的关键是我们把田野中那些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看成和你一样的、个体的人,还是看成等待抽象到一定程度的、等待符号化的所谓民众的化身。在主体这样的毫无歧义的、精确化的层次上讨论日常生活,生活的美与韵味还能留下多少?
西村说,在燕家台人那里“有关拉家的意象、对参与者状态的认识、态度、话题、身体动作等对他们来说是连在一起的,不可开分的,拉家是一种行为……燕家台人在一个叫做燕家台的语境中,通过反复的实践,逐渐体验并习得蕴涵在拉家中的情感、感觉、认识、态度、动作等,还逐渐体验、习得与拉家有关的各种场面、角色、表现,借此丰富自己所能够体验的情感、认识、态度,进而获知拉家是什么,亦即获得拉家的概念”。
但我们如何能真正表达这种日常过程呢?格尔兹所说的深描是否还有效?描绘加分析是不是比分析加说明能把握住更多的生活的质地感?如果说民俗学多少还被看做是人文学科而不是社会科学(人类学就是其一),如果说民俗学多少还和文学沾亲带故,共处于人文学科的大伞之下,我们是不是能从它那里学得更多?
【施爱东】
表面上看,科学话语与“美与韵味”是不相容的,但我们还得分清这种不相容性出现在哪个层面上。刘宗迪显然夸大了这种不相容性。其实,“科学话语”与“美与韵味”的不相容,仅仅是体现在“同一次思考”的层面上。或者说得直观些,这种不相容性主要表现在同一篇论文中。所谓“科学话语”与“美与韵味”在同一次思考中的相互排斥,并不妨碍它们在一个学科内共生、共长、共存,甚至不排斥在同一个研究者的研究中共生、共长、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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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苑出版社网站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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