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学,源自亘古,民间文艺学,却近在百年。百来年,诚如刘锡诚先生所说:从“平民意识”的觉醒开端,几代学者披荆斩棘,前赴后继,付出了艰辛劳动,初步建立起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的学科,成绩斐然,功劳卓著,需要认真梳理总结。但总结的目的是为了发展,尤其现在已在新世纪的开端,为进一步提升学科的学术水准,必须得有方向性的战略讨论。
百年足以成为一个轮回。20世纪初,积弱的中国接受了西方的先进思想,开始了民主与科学的探索之旅,民间文学以民族意识觉醒的身份踏入学术殿堂,争自由、争富强是民族觉醒意识的政治求诉,争品格、争独立是民族觉醒意识的文化求诉。民间文艺学更多地服务于后一种时代的需求,以对数千年来人民大众文艺创作的认识、评价,作为文化诉求的主攻方向。21世纪初,情况已根本变化,人民当家作主已半个世纪,从巩固政权为主体意识到今天求全面小康为主体意识,新形势下的民间文艺学应该服务于新质的学术诉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新质的学术诉求应当是什么呢?
先说学术对象:和百年前相比,除了我们继续面对绵延数千年的民间文化遗产之外,又增加了一个百年中新沉积下来的、隶属于新民主主义文化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文化的新民间文学。后者是一个新兴领域,与百年前研究的对象有不同的属性。但对前者,我们则要分析20世纪对它已经做完了哪些工作,还有哪些工作需继续做下去。
第一,民间文艺学的学科体系已经基本建立,但它们的理论体系基本上还是片断的、不完善的,理论深度还明显不足。
不可否认,20世纪前半期,中国人民忙于民主革命和抗击外来侵略者的战争,到了后半期,共和国刚刚建立,百废待举,主要精力都用于政治斗争和经济建设,民间文艺学的学术工作只能依靠少数热心者筚路蓝缕地坚持开拓;后半期虽然有了自己的组织和工作队伍,但主要精力除了服务于政治中心工作外,更多强调社会转型期的文化抢救工作,再加上较长时间“以阶级斗争为纲”指导方针的限定,民间文艺学的研究不免染上“片面”、“片断”的色彩。
新世纪要对它有清醒认识。譬如对传说的研究,到现在,传说与故事的区分仍然纠缠不清,学界仍然视传说为“历史故事”,而忽略其中所蕴含的民间信仰史、民间传播史的本体。最近我研究古代小说,发现从汉魏发生到明清鼎盛的文人笔记,其中有极为丰富的传说材料,但民间文艺学似乎是受一般文艺学影响,以为它们不足为谈。而所搜集的大量资料如上世纪80年代陆续完成的三套集成,当前对它们的辨识、分析、挖掘的工作似乎也做得很少。
第二,21世纪时代不同,文化诉求赋予民间文艺学的任务也会不同。对此我有一个不甚成熟的思考:国内学界一些学者近年来对西方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批评理论极为热衷,但他们不知大众文化批评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在西方后资本主义时代的发展,将其原封不动搬到中国,颇有一种卯不对榫的滑稽。当然,我们现时也需要批判精神,也需要对传统中不合时代要求的糟粕类文化,和从国外传进来的垃圾文化进行批判,但在全面建设小康时代、大力提倡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文化建设中,民间文艺学不能对大众文化的发展退居于失语状态。民间文艺学研究要积极介入群众文化与文艺工作,发挥自己的学术优势,更好地繁荣大众文化、村镇文化、西部文化、民族文化、休闲文化。21世纪的民间文艺学要继续保持20世纪百年间为现实服务、为民族自觉与独立服务的优秀传统。
第三,民间文艺学在草创初期,很重视吸收外来理论的指导,如国外故事研究的人类学派、历史地理学派、风俗学派、功能学派等,都是这个时期被介绍到中国来的,虽然比较疏浅,但故事学界也一度拥有某种百花齐放的气氛。而后来,研究指导思想越来越单一,许多有特别价值的研究方法被冠以“资产阶级学术”打入冷宫,民间文艺学只剩下“阶级斗争”的主题和“阶级典型”的人物。
封闭自己,学术之旅只能越走越窄。20世纪80年代,我曾用系统理论分析四大民间传说,用耗散结构理论分析孟姜女故事,不敢说结论是正确的,但毕竟能自圆其说,可惜在学界里没有得到半点响应。用新兴理论研究民间文学,这是“导入”。90年代,我把神话原型理论应用于电影叙事分析,创建了电影叙事模式理论,并提出有可能发展起来、为现代传播服务的“视像人类学”理念,因为神话、故事、传说是一种集体叙事、民族叙事,与现代社会的大众传播有相通之处,它们至少是人类历史上的“大众传播”。用民间文艺学理论研究社会文化,这是“走出”。
最近有一些实例,文学院的研究生研读俄国民间文艺学家普洛普的“功能人物叙事理论”,因寻找的民间文学作品范例均不典型而难以透辟地理解,我在电影分析课堂上仅使用了法国电影《YAMAKASI》为例,学生一下便轻松掌握。其他如我使用表现《圣经》中“摩西率领希伯来人走出埃及,摆脱埃及法老王统治”的美国电影《十诫》,解决了英雄叙事的模式问题;使用“灰姑娘型”,讲述“一个富商和一个风尘女子恋爱”的美国电影《漂亮女人》,解决了(爱情)仪式叙事的模式问题。理论只是一种武器,一种方法,民间文艺学在使用“批判的武器”之时,一定要注重“武器的批判”。
其他还有一些零散的意见,因篇幅所限,不能一一道出,望将来有机会再作深入阐发。
本文原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5期,注释请参见纸媒原刊。
文章来源:学苑出版社网站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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