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文献中也有这样的记述。《管子·水地》中说数百年接近干涸但水不绝的池泽就会生出“其状如人”名叫“庆忌”的怪物,“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载黄盖,乘小马,好疾驰”,但只要“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报”;而干涸山川生出一头两身、身高八尺、其形若蛇、其名为“NE027”的川水精怪,但只要“以其名呼之”,可以为人入水取鱼鳖。《抱朴子·登涉》篇说山中有如独足小儿的山精“蛟”,喜来犯人,又叫“热内”,呼喊其名,“即不敢犯人也”;又有一种像鼓一样、红色、一条腿的山精“晖”,有像人一样、高九尺、穿裘衣戴笠帽的“金累”,像龙而五色赤角的“飞飞”,“见之皆以名呼之,即不敢为害也”;还有能说话的大树之精“云阳”,以其名“呼之则吉”;山水之间变为“吏人”的“四徼”,“呼之名即吉”;戴着冠帻的山中大蛇名叫“升卿”,“呼之则吉”。《登涉》篇还记有许多鸟兽植物变化为神仙及王公百官的魑魅魍魉,只要呼喊它们本名,便可降伏:
山中寅日,有自称虞吏者,虎也。称当路君者,狼也。称令长者,老狸也。卯日称丈人者,兔也。称东王父者,麋也。称西王母者,鹿也。辰日称雨师者,龙也。称河伯者,鱼也。称无肠公子者,蟹也。巳日称寡人者,社中蛇也。称时君者,龟也。午日称三公者,马也。称仙人者,老树也。未日称主人者,羊也。称吏者,獐也。申日称人君者,猴也。……但知其物名,则不能为害也。
在明清小说中所写战场上的“呼名收魂”和“呼名落马”,更能反映知晓名号便可制服其身的巫术法力。《西游记》第三十四回写老妖拿的红葫芦和玉净瓶,不管孙悟空以“孙行者”还是以“者行孙”答应,都能被装进葫芦里去。《封神演义》第三十六回写商纣方虎将张桂芳只要大喝一声,周方的黄飞虎、周纪便落下马来。这就是姜子牙所说的“桂芳左道,呼名落马”。“呼名落马”就是名字巫术,只要叫一声名字,人则魂飞魄散,就落下马来,只有其书第三十七回所记为莲花身而没有三魂七魄的哪吒是例外了。可见古人心目中人名是和肉身及魂魄相联系的,呼名便可以制服其肉体,还可以摄取其人的魂魄。
这正体现了语言的特殊魔力。这正如弗雷泽所说的:“据信谁只要占有了真名,谁就能占有神或人的真正实体并且能迫使他服从自己就像奴隶服从主子一样,所以巫师的巫术包括从诸神那里获得神名的启示。巫师为达到此目的,费尽心机不遗余力。一旦某神由于一时软弱或疏忽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了巫师,他就没有任何其它选择而只好谦卑地屈服于巫师,或接受因抗命而得的惩罚。”(注:〔英〕詹·乔·弗雷泽:《金枝》,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388页。)英国语言学家帕默尔说:“对于原始人来说,词被赋予了一种可怕的力量。‘名’与‘物’是密不可分的,谁要是知道了‘名’,谁就有了支配这‘名’所指‘物’的力量。”(注:〔英〕L·R·帕默尔:《语言学概论》,李荣等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79页。)法国文化人类学家布留尔也说:“原始人把自己的名字看成是某种具体的、实在的和常常是神圣的东西”,而“名字制约着和限制着与它们互渗的存在物的秘密力量。由此也制约着和限制着名字所引起的情感或者恐惧和由这些恐惧所导致的预防措施”(注:〔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42,45页。)。李安宅先生也说:“语言所代表的东西与所要达到的目的,根据原始信仰,都相信与语言本身是一个东西。或与语言保有交感的作用,原为这样,所以一些表示欲望的辞句,一经说出,便算达到目的。”(注:李安宅:《巫术与语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13页。)在原始先民看来,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名号是神秘的,是天授而非人为的,掌握了事物的名号,就可以以一种超自然的法力去控制这种事物的命运。
对于夏禹来说,他知晓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之名,便拥有一种可怕的神力,他拥有支配这些名称所指事物——山川鬼神、鸟兽草木的力量。禹因为治理史前大洪水而被后代的人们神化了,这种神化从西周就开始了。《尚书·洪范》云:“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洪范九畴”是指“天道大法九种”(注:见《史记·宋世家》索隐引《洪范》郑玄注。)。裘锡圭先生据新出土公NEF64铭文,认为天授洪范九畴以为人世大法的说法,在西周时应已存在裘锡圭:《NEF64公NEF69铭文考释》,《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6期。)。周穆王时的《尚书·吕刑》谓禹治洪水而命名山川,《大戴礼记·五帝德》、楚竹书《容成氏》、《淮南子·NEF61形训》、《山海经·中山经》等也有相同的说法。战国秦汉时《墨子·非攻下》、《庄子·齐物论》、司马相如《子虚赋》等古文献则认为万事万物也都是禹命名并纪录的,因此他对世间万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正是禹命名了世间的山川之名,因此他知晓世间山川鬼神及其名字;也正是禹命名并记录了世间万事万物之名,因此他也就认识鸟兽草木之怪,也知晓鸟兽草木之怪的名字。因此在后代巫祝看来,世间的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之怪,夏禹既然知道它们的名字,就没有不能制服它们的方术。于是,“禹步”就被用作“巫步”,符NEF57、埋胞衣等巫术活动也就自然要挂上“禹”的名字,禹被奉为巫祝的宗主,被视为大巫,原因也正在这里。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2BZS017),教育部十五规划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1JA770040)。
(原载《人文杂志》2007年第4期,论文全貌请查阅纸媒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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