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史
口述史这种东西,远比固定化的文字灵活机动,总是跟“现场的人”相联系,从一个不怎么被传统历史学家喜欢的侧面,反映出历史的真实——历史就是现在。而当口述史被称作是“口碑史”时,也使人想到,“口碑”二字中主-客合一的含义,“口碑”既指口头说的事和人,也指人们对于这些事和人的道德评价。一个人有“好口碑”,有“坏口碑”,“碑”是一块不朽的石头,记载了历史,也言说了道德。所谓“口碑”,意义接近于“史德”。而口承传统这两个层次上的意义,就更加浓厚了。口承传统与仪式紧密结合,所表达和展演的,恰是历史与道德。
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人生活在一个既有实践又有心灵的生命史历程中,他的举动,他的经验,与他的动机,与他的心态,都不是可以随便分割的。有人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似乎人是一种极端自我、利己的动物。其实,人又何尝不怕“口碑”,在“口碑杀人”的阴影下过一辈子呢?
上面说到口述史、人类学与口承传统,要理解这些东西,对人与叙述之间的这层关系,先要有一个深刻的认识。
我不曾专门研究口述史,却结合过这一方法研究过人生史。我所指的是“life history”。这个概念,可以翻译成“生命史”或“生活史”。我对它的研究接近于传记,就是追溯一个人物的人生,从其生命之初开始,说到他的结局或我认识他时的状态。有些人用“life history”来研究人生历程的某个阶段,如成家阶段,而我则深感若是这样,那“life history”就成了“life course studies”了,其实,“life history”必须是看人物的人生整体,所以,我选择将这个概念翻译成“人生史”。
进行人生史的研究,还是先要竭尽全力搜罗关于所研究人物的文字记载,包括零散的传记、自述,包括涉及被研究人物的所有文字,甚至包括族谱和户口本里的文字。
假如被研究的人物健在,那么,就为人生史提供了一个更为有趣的研究机会。我们可以在不断地与被研究的人物进行口头交流中,穷尽他的人生历程,并理解他对这个历程的看法。而因人类学家多关注健在的人物,且这些人物因生活在“小地方“,而不大可能成为闻名遐迩的“名人”,其人生历程,不可能有充分的文字记述。因而,我们的人生史研究,便要大大依赖于口述史。对于被研究的人物自己的叙述,我们要关注,对于别人对他的评价(即所谓“口碑”),我们也要关注。
人生史对象的人物,不是漫无选择。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开始做这方面的研究,选择的是闽台两地两村的几位地方头人。想到研究地方头人,有个过程。
我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家乡,做田野时,首先感到,我的第一要务是要形成一套能够成为你的家乡的“陌生人”的方法,因为我考虑到,只有用陌生人的眼光才能看清楚我们熟悉的人那些司空见惯的事儿。为了形成“陌生人的眼光”,我从事家乡研究就采取“地图式”的历史研究法,试图像画地图那样来画出我家乡的一张一张的“历史地图”,使我能跟亲友形成一定的距离,是我对这座城池的理解,不至于落入“当地人的框套”里去。这种“地图式”的方法,有其优点,但也带来了许多问题,首先是,它不是深入地触及人与人交往的“亲密层次”。
对于地方头人的兴趣,也偶然地形成于博士论文研究期间。当时我虽然特别重视历史人类学,但结识了不少家乡的文史专家,从他们那里听到了很多故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关于家乡那个地方一位老人的故事。这位老人曾是菲律宾华侨,20世纪50年代归国担任市长,一生最出名的事情,就是他在位期间及退位之后持续地秉持地方公正的那些。这位老人从“文革”期间就用巧妙的方式保护了许多文物,特别是宗教寺院,关于这些事迹,都在家乡流传成为“口承传统”了。
1991年我开始从事农村研究,也发现了这种人物的存在。我研究的一个山区的村庄,有这样一个人,也是在20世纪50年代担任过官员,而后来他人生坎坷,在20世纪80年代后,重现于地方舞台,成为人们景仰的人物。认识他,是因听村民说,要了解村庄的历史,非找他不可。对他进行村庄历史的口述史调查,使我震惊:他这一个人的人生史素材与“说法”,居然远远比我采访其他所有村民得到的材料还丰富。村子三千多人,除他之外,其他人对这个村子的历史,如果不是全然无知的话,那也是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无知。人们总是让我感到,他们稀里糊涂地说他们的祖宗是几代前移过来的,后来的事儿再也说不出来了。后来我就去找这个人们推荐的老人,才大开眼界。“土改”时,他16岁,因出身长工而积极参与;“土改”后,他一直是那个村庄的头。开始,他是具有正式身份,同时也得到村民的认同的,是一种被承认的权力的化身,我们一般称这种人为“权威”。1958年前,他的人生比较顺,官至区长。而1958年后,则出现重大人生转折。当年“大跃进”,村与村之间争夺生产工具,竟然导致械斗。当时他是公安,有人说他利用身份召集械斗,事后还包庇自己的村人。他因此入狱,受了不少苦。在监狱里他认识了一位道士,从他那里获得了丰富的关于风水、算命术之类的知识,开始对我们所谓的“民间宗教”特别感兴趣。此后到20世纪80年代初,此人过着淡泊的日子,但村子里有事还是找他“出头”。到了1987年,村子里开始议论复兴村庙、祠堂之事,他是最热衷的。为了通过复兴村庙、祠堂,把自己的村庄再度组织起来,使村人获益于公共象征,他耗费了大量精力。历史不乏有偶然:假如他不被关在监狱里与道士同住,那么,他也许就不可能成为20世纪80年代以后村子里的“宗教事务”的引领人。可偶然后面也有必然:假如被关的不是他,那么,也就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挫折感,以至于他对“命”这个字有了那么深刻的理解。而我选择研究他,是因为在从他那里了解村庄历史的过程中,我与日俱增地坚定了一种信念:他的人生史就是村庄史。村庄的历史从明初开始,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他不可能从那时起开始活到今天。他的人生史,充其量可以从他出生那年算起。怎么可以说这就是村庄史?我从以下两个层次来理解这点:
其一,作为当地头面人物,他的人生史集中体现了20世纪50年代以来村庄的历程;
其二,他身心承载的历史,担当的过去,与他所处的家族之历程息息相关。
研究这样的地方头人,使我意识到,过去人类学那种只重“制度”不重人物的研究法,不能使我充分理解我在村庄里认识的人物。
关于这样的人物的人生史,人类学做得不是很够。人类学里留传的研究方法是对集体的、共同体的、社会的整体研究。这样的方法从一开始就是缺乏“传记深度”,将之排斥为“个体性叙述”。人类学家寻找的是这个民族那个民族,这个社区那个社区,这个村庄那个村庄,研究的是这些“时空坐落”里的制度形态。为了做这种工作,学科要求我们跟每个“当地人”接触,而不允许我们只跟一个“当地人”交往,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想主张,大家未来只需做一个人的研究;我深知,人物研究,也是要在大场景下展开的。我的意思无非是说,这种要求我们跟所有“当地人”接触的方法,不一定可取。就我看到的事例,我以为,接触更多“当地人”固然是应当追求的,但我们对于“当地人”口碑中的人物,不能不多给予更多关注。对这样的人物的人生史进行深度的文献、口述史与“口碑”方面的探索,有助于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理解人的社会生命及这一生命的起伏。
关于这点,还有不少需要解释的事,只好待未来解释。若集中于今天谈的口述史,则还是有一两句话要先说。以往存在的口述史研究,多用一个外在于被采访人的事件框架作为“切割人生”的手段,让被采访人谈他在某个大事件中的经历与看法。不是说被采访人与大事件无关,而是说,这样做的话,口述史研究就容易忽视事情的另外一面——大事件中的经历,不过是人物的人生史的一个部分。只关注大事件,表明我们对于所谓“不起眼的人物”(被采访人)自身的意义体系并不尊重。我以为,口述史亟待纠正其“切割人生”的错误,亟待对于“口述者”的人生史整体来展开研究。为了做这样的研究,我们不能将口述史视作惟一的可能。为了理解人生史整体,口述史不过是包括文字史在内的若干方法中的一种。而对于我们理解人物的人生史,口述史与口承传统之间界线的模糊化,也有不少启发。我要反复强调的是,人生史与任何历史一样,既是人生史自身,又是一种“口碑”,一种“史德”,它在社会中有其丰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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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间文化青年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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