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口述史的人类学
人类学家对于口述史,确是比较有发言权的。这门学科的“正宗”,是对于没有文字的人民的研究。怎么研究没有文字的人民?人类学前辈想了一些辙,其中最主要的,叫做“参与观察”,就是亲身去看、去体会没有文字的人民的生活。
人类学家在田野里面对的是有公共活动与私人活动的所谓“当地人”。公共活动,包括很多方面,大体上说,有冲突构成的公共事件,甚至战争,有年度仪式,这些活动牵涉到“当地人”的整个社会感,能把整个地区的人都调动起来。人类学家也参与到“当地人”的私人生活里,对于他们的人生礼仪,亲属称谓,生老病死,婚姻,生子,吃饭,生产,都花费时间去研究。人类学家从事研究时,注重超常的公共活动和日常的私人生活,想从这里头总结出一套有关社会生活的看法。
人类学家把对以上方面生活的考察,叫做“参与观察”。“参与观察”虽说被强调得很多,但不一定是人类学前辈田野工作的真实内容。进行实地考察的,不乏有沉默的学者,不过,多数人类学家以“能说会道”为田野工作的诀窍。“参与观察”中的“观察”,是靠眼睛,而要实现“参与”,不说话,那可不行。田野工作,是对话的过程,是跟“当地人”交流的过程,我们不能光看东西,光考察事件,而缺乏了解“当地人”的解释。人类学家用眼睛看,用嘴巴讲,用耳朵听,交流是本分。他们去田野,先跟“当地人”学习方言,掌握了一点关键词之后,和被研究者渐渐熟悉起来,会问到被问者的名字、家庭等等,人类学家要掌握人对人的称谓,除了明确的名字,还有怎么形容这个人与那个人之间的关系,是父子,是姐妹,是夫妻,还是别的,还要问到他如何称谓世界万物——如怎么称“树”,假如是在英国,“当地人”就会说,那叫“Tree”。通过人与物的词汇堆积,人类学家学习当地文化,形成一套关于社会生活与认识的理解,通过研究“当地人”左邻右舍的称谓,我们对他的社会机制有了了解,再从血统关系、地缘关系(包括通婚关系)的梳理,领悟当地的社会组织。
人类学家认为做这些工作,为的是理解当地的社会基础,要解释更高层次的公共生活,不理解这个基本层次是不可能的。口述调查,是理解这个基本层次的窍门,但人类学家很少这么说。
再说,有实地调查经验的研究者必定了解,人类学中最基本的是亲属制度研究,而亲属制度研究,则又是对一种血缘-地缘合一的社会历史意识的研究。社会历史意识是通过嘴巴讲给我们听的。被研究者的祖宗是谁,前辈是谁,老婆是谁,丈夫是谁,孩子是谁,左邻右舍是谁,亲戚是谁,他们认识的人都是哪些类别,我们问这些问题所得到的答案,要么与活着的人有关,要么与死去的人有关,可没有不跟人与人之间的历史关系密切相关的。
人类学家是谁?有了上面这个铺垫,我斗胆说,我们是一群将“当地人”的口述史转化为文字史的人。也因为这,可以说,人类学的研究等同于口述史。试想我们20世纪50年代民族大调查时前辈们用的法子——他们比西方人类学家更敢于诚实地承认,其调查所采用的方法,主要是召开座谈会和进行访谈,而无论座谈会还是访谈,都属于口述。
在人类学的西方“正宗”,口述这种方法也是普遍的,只不过,“正宗”人类学家兴许是为了告诉人们,他们的研究不基于没有“实在证据”的口头言论,因而才努力将自己与口述史家相区分。事实上,研究所谓“没有文字的人民”,不跟他们说话,怎么了解他们的做法和想法?怎么能如民族志方法奠基人所说的那样,“从土著观点出发”?显然不可能。所以,人类学不免就是口述史,不承认这个就不大体面。
将人类学等同于口述史,会遭受同行的指责——我们这门学科不是那么恢宏吗?怎么可能等同与小小的口述史?
的确,人类学不等同于口述史,而更多地想用各种社会科学的概念,来套本来也是用口述史的方法搜集到的材料,这些概念,如亲属制度、宗教、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民族等等;套了之后,人类学家还发现自己从事的是“科学”,而“科学研究”有物理学模式,有生物学模式,人类学家借鉴这些,造就了结构、有机团结等等概念,自以为摆脱了小小的口述史的纠缠了。然而,人类学家不能太自信,试想,当他们遭遇历史学家责难时,怎么办?人类学家总会转而强调口述史是自己的长项,而且比只研究有文字的士大夫的历史学家高尚,更有独到之处。举个例子说吧,前些年几位历史学家参与几位海外人类学家的研究,他们一起去了一个村子,历史学家到了村里,忙成一团,四处搜罗写有文字的纸张,人类学家镇定自若,仅仅去拜见了几个老乡,聊了聊天。回来,双方互相讥笑,一方说:“嘿嘿,我们找到了如此之多的文献,瞧你们这些无能的人类学家,啥资料没有,空谈一天!”;另一方反唇相讥说:“你们这帮没有见识的历史学家,就以为文字才是资料,不知道文字也是活人写的,是骗人用的,你们被骗了,哈哈!”(故事情节被我说得比较生动,其实对话双方都比较友善,特别是没有如此狂暴)。怎么理解这个争论?这争论与以上提到社会学家的“土改”口述史调查引出的争论是一样的。这令人想起,人类学大师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与年鉴学派史学的争论,老列老是运用神话,而史学家说,这样不行,神话不足为据,老列却说,神话比历史更真实。如今“田野”替换了神话成为人类学这个足球场的“守门员”,假如没有“田野”,人类学家就好像没有存在必要了。当历史学家讥笑我们没有搜集到文献时,我们多伤感啊——我们的专长不恰是研究没有文献的民族吗?
人类学家有的为了兼容并包,而把自己视作口述史的把门人,有的自以为远比口述史研究者高尚,而极力将自己区别于口述史专门家,有的为了解除尴尬,说自己的口述研究法比文字研究法更接近真实。而无论如何,他们的学科,左左右右,都与“口述史”这三个字有关系。近半个世纪以来,大体的潮流又是,他们渐渐地离口述研究法越来越远。原因何在?首先是一些研究文明社会的学者,他们认为,为了理解有文明的国度,人类学家应挣脱“参与观察”的桎梏,更多阅读文献,进行历史研究,“采访死人”;其次,随着“后现代主义”的兴起,越来越多人类学家再也不相信自己的五官——特别是眼睛与耳朵了,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是带颜色的,“观察”不过是涂色,耳朵即使再好,也不能听见“土著”说的话的“弦外之音”,加之,“土著”也不是不会说谎,不会编造谣言的,所以怎么能说口述史就比文字史真实?人类学家一时没了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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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间文化青年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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