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国史学界的传统方法之不足
中国历史学传统悠久,自从司马迁愤而著《史记》,左丘明盲而作《左传》以来,形成纪传和编年两大写史系列,千余年间写出了世界上丰富的史籍群之一。所谓史家四德——史德、史学、史识、史才,绝不是凭空总结出来的,并且都是建筑在史料基础上。古史中就有大量口述史料,例如因司马迁在《史记》中广泛使用,才有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的介绍,有刘邦、项羽各自评价秦始皇的话语,等等,使得极其生动翔实的史书流传至今。又如更早的《论语》,正是口述语录体,典型的“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产物。我们不妨说,在中国古代的史学界中,口述方法是长期受用的;自然在西方古代史学中,口述方法也是受用的。到了清代,乾嘉学派因政治压力而被迫致力于考据学,长年累月钻故纸,使得史学脱离现实,不单扼杀了新史学方法的探索,结果就连老祖宗原先所擅长的口述史方法也弃之不用,似乎是“口说无凭”。这真是遗憾至今,正如顾颉刚先生所说:
“凡是没有史料(文字史料)做基础的历史,当然只得收容许多传说。这种传说有真的,也有假的;会自由流行,也会自由改变。改变的缘故,有无意的,也有有意的。中国的历史,就结集于这样的交互错综的状态之中。你说它是假的吧,别人就会举出真的来塞住你的嘴。你说它是某种主义家的宣传吧,别人也会从这些话中找出不是宣传的证据。你说它都是真的吧,只要你有些理性,你就受不住良心上的责备。你要逐事逐物去分析它们的真或假吧,古代的史料传下来的太少了,不够做比较的工作。所以,这是研究历史者所不能不过又极不易过的一个难关。”[③]
近代中国变革需要新史学,大兴疑古之风,新学与旧学形成强烈冲突,其中也包括迫使新人在史学研究方法上探求突破,去搜寻新史料。梁启超先生就曾以狂飙言论横扫史学界,他写道:“历史的目的在将过去的真事予以新意义或新价值,以供现代人活动之资鉴。……吾人做新历史而无新目的,大大可以不做。”[④]在他著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将史料分类,有一类正是“传述之口碑”。其解释为:“采访而得其口说,此即口碑性质之史料也。”[⑤]梁先生是针对中国传统史学界的“四蔽二病”而言,它们是:“一、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二、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三、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四、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五、能铺叙而不能别裁;六、能因袭而不能创作。”[⑥]在本世纪初,这种言论自是有理也有力,但在理论上则不足,因为作为史学工作者,如果将这“四蔽二病”反过来,知道了原先不知的“有国家”、“有群体”等等;反对原先知道的“朝廷”、“个人”等等,中国史学的进步依然很难说,毛病依然存在。本世纪的中国史学实践就是明证,恰如顾颉刚先生自述那样:“我常说我们要用科学方法去整理国故,人家也就称许我用了科学方法而整理国故。倘使问我科学方法究竟怎样,恐怕我实知的远不及我所标榜的。”[⑦]此话中有他自谦之意,但也是他的实际感叹。问题就出在普遍存在的理论与实践的脱节上,空头理论家的空话太多,而实践者往往受制于“理论家”,实践所产生的“真知”被自封的理论所禁锢。
中国史学的问题,文学家鲁迅也曾写过:“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费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身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大摆史官的架子。”[⑧]而史学家翦伯赞则说得更明白:“政府的文告是最不可靠的史料,因为历代的统治者,都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好话说尽,坏事做完;但是有了琐言一类的杂史,则民间言语,亦获记录,而此种民间言语,则最为可信。”[⑨]翦教授把政府文告和民间言语绝对地对立,这恐怕过分了一点,关键还是具体的真实性。所以笔者比较注意姜蕴刚教授的一段话:
“古史固然是由于传说得来,便是现代史乃至新闻材料,也都传说的。司马迁的最好史料是‘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淮阴侯列传赞)等,固是传说;而现在成都正在闹米荒问题,米荒的真正的内容怎么样,也多半是传说的,因为政府堂堂皇皇的布告着说米荒是由于四川人民之囤积不售,而人民则又说是由于政府中人之收买操纵。两者都由于传说,所以甚为含混。要是将来有人作史而根据这些传说,甚至以为实录的无过于当日报纸登载的新闻消息,则就无法明了这段史迹了。……因此若真要明了真相,恐怕还是如何去采择传说了。传说毕竟还是历史的动力,历史的存在还是依存于传说。”[⑩]
今天的时代向历史学提出了更迫切的要求:要求解决大量过去没有探索过的问题;要求面对现实而追索过去根由;要求更充分地体现各种人群的特征;要求内容更翔实、更生动、更能从多方面说明或探索历史因素;要求不单有固定的、死的史料,还应当寻找活的、可能不稳定的、但远非死资料所能代替的史料;要求历史学者不单会在书房中寻找书本里的言外之音,还应该会田野作业,以丰富的多学科知识作武装,从书本以外抢救新史料;还要求历史学者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作更密切的有机联系,依靠现代科学工具,同时又抵制外界非学术性的利诱。等等。总之,社会和读者都向历史学者提出更科学、更迫切又更基本的要求。
现实明摆着与要求的距离相当远,中国史学相当部分落在历史的后面太远了。就以近年十分热门的中国文化史研究来说,大家很容易就看到:介绍外国文化理论多;介绍中国传统文化概念多,(并且多是在50年前就介绍过的概念);而实实在在描述中国文化实况的书则太少,在文化理论方面则还没有达到50年前黄文山教授的水准。为什么一些浅薄的抄袭反能够哗众取宠?原因之一,正是认真地收集第一手中国文化状态,并能够客观地描述出来的基本工作很少人去做。人人都知道了解文化基本状态的重要性,人人都希望别人去提供调查,但很少人想到自己的研究方法有大缺陷,自己去下决心在史学上搞田野作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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