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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出神术与脱魂、附体论
在萨满教研究中,“出神术”(Techniques of Ecstasy)是一个被广泛使用,且争议颇多的术语。1951年,米尔奇·埃利亚德的《萨满教:古老的出神术》一书问世,该书的出版在萨满教研究史上被视为最重要的一件事。埃氏“出神术”理论的提出,立即得到欧美诸国学者的重视和响应,并对各国的萨满教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有学者甚至认为,萨满教研究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埃利亚德以宗教史、神话学和萨满教研究称著于世,在世界宗教史上久负盛名。他在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大学获取哲学硕士后,师从印度著名哲学家达斯古普塔,攻读梵文和印度哲学。在学术渊源上,他还深受荣格思想的影响,这使他对古代东方宗教和神秘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埃利亚德对萨满教非常关注,并加以研究,将其性质确定为一种“古老的出神术”。给萨满教这样一个结论性的定义,显然与他早期的学术思想密切相关。当然,作为一名宗教史家,他是将萨满教置于人类宗教史的进程中予以考察,从更为广阔的原始思维特征的背景下加以探讨。因而,他在对西伯利亚、北美、南美、东南亚、大洋洲等地区土著民族萨满教资料进行系统分析和比较的基础上,完成了上述这部总结性的理论著作。
在这部大作中,米尔奇·埃利亚德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即认为出神术是萨满教的根本特征,是评价和检验真假萨满的主要标志。埃利亚德指出:“在许多部族中,祭司与萨满并存,而且每家的长老亦是家族信仰活动的主持人。然而,萨满始终处于一种支配的地位,只有他才算得上是昏迷方术的大师,而昏迷的经历在亚洲的广大地区被看作是最典型的宗教活动。关于萨满教这一复杂现象也许最保险的定义应该是萨满教=昏迷方术……萨满的昏迷术表现在灵魂能升入天国,灵魂能漫游中界,灵魂能降至充满亡灵的下界。”
埃利亚德的出神术理论,在国际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一般地说,埃利亚德的书问世后,在每一部大的著作中无论如何都会有对它的反映。专门论述探讨昏迷、神附体问题和标准概念的著作出现了,关于这些问题的专门研讨会举行了,参加的不仅有民族学家、宗教学家,而且有心理学家”。关于“昏迷”、“神附体”的题目,产生了大量的方法论和心理学文献,这类文献已经变成一个甚至往往与萨满教无直接关系的独立研究领域。埃氏大作及其理论在当时和后世之所以产生如此广泛的影响,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这是一部理论性很强的著作,作者撰写这部著作的目的相当明确,即“阐明萨满教的全部特点,总结萨满教心理学、社会学和人种学方面的个别著作,同时呈现这一综合现象的历史学、神话学,使之在宗教史学中占有相应的地位”。他站在世界宗教史的高度,对萨满教进行系统的考察,既将其作为宗教发展的一个历史阶段,探索其发生、发展的历史形态,又对东北亚、中亚、东南亚、北美、南美、澳大利亚和大洋洲的萨满教形态作了详细的描述和比较研究,以寻求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借鉴。
这种将萨满教广义化的倾向打破了以往将萨满教视为北亚地区特有宗教的传统的狭义萨满教界说,为各国学者探讨本国的萨满教提供了理论依据。正如日本著名宗教人类学家和萨满教专家佐佐木宏干教授所指出的:“该书也把日本列入萨满信仰文化圈之内。通过该书不仅可以使我们清楚地知道萨满信仰是人类社会中存在的一种普遍现象,同时也可以知道日本也可成为比较研究的对象。对日本研究者来说,这个事实所具有的意义无疑是巨大的。由于上述的情况,于是就出现了日本研究者在论文、著作中用‘萨满’、‘萨满信仰’等学术用语来代替‘巫者’、‘巫术’、‘巫俗’、‘巫道’的现象。”类似的情况在其他国家萨满教研究中也存在。同时,埃氏注重理论和分析法的运用也对萨满教研究具有普遍的意义。
第二,埃氏的宗教理论与近代以来西方的思想传统迥异。自笛卡儿以来,人的心灵和客观世界二元分裂现象一直深刻地影响着西方思想、科技和哲学诸多层面,古代社会神人一体的经验传统遭到破坏。在这样一个学术背景下,埃利亚德试图通过萨满教这一古老的宗教形式探求宗教所固有的神人一体的经验。他认为萨满在出神状态下,仿佛回到了一切的始基,这时的一切,包括世界、自然、神人都合而为一,从而为西方近代哲学兴起以来所出现的主客观二元分立的现象提供了解决的途径。这种独辟蹊径的研究路径对西方学术界来说无疑具有启迪作用,并因此而备受关注。
第三,基于对世界各地萨满教进行的综合分析和比较研究,埃利亚德提出了“出神术”是萨满教的基本特征的重要论断,并对出神术的内涵作了具体的阐释,认为萨满教是一种古老的出神技术;所谓出神,就是萨满在意识变异情况下,灵魂能离体“升入天空”或“降入地下”;萨满出神与苦恼、梦、想象等相同,是人的本质的构成部分之一,是一种非历史的现象,没有必要从特定的文化和历史中去寻找它的根源;在萨满意识变异形态中,脱魂是本质的现象,而附体则是次要的、派生的现象。
应该说,埃利亚德的出神术理论将萨满教固有的特征概括出来,使之与其他宗教相区别,从而为各国研究者找到了一个可资比较研究的标准,使萨满教研究由原本的各自为政开始形成某些研究焦点和核心问题。但埃氏的脱魂、附体论却直接引发了一场关于“脱魂”和“附体”何者为萨满出神术之本质现象的学术论争,学者们对“脱魂”等巫术问题的兴趣空前提高,学术交流日益加强,并由此形成不同的学派。以埃利亚德为首的“脱魂”派视脱魂为本质性现象,并将其视为“严格意义上的萨满教之特征”,而对“附体”则持以下的看法:“附体是相当古老的现象,它的构造与严格意义上的萨满信仰特征——脱魂经验是不同的。我们可以将附体视为从脱魂经验上发展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说萨满的灵魂在去天上世界和地下世界旅行的时候,精灵凭依到了身体之上。将此过程作相反的考虑,是极其困难的。”
这种观点对相当一部分学者产生了影响。克沃里奇-韦尔、黑什、保尔森等人几乎无条件地予以接受。施罗德也是埃氏理论的拥护者和追随者,20世纪50年代中叶,他以埃利亚德的理论为出发点,进一步发展了它。吉鲁巴库是一位主张“脱魂型萨满论”的代表。他根据埃利亚德的定义,对“萨满”给出以下定义:“所谓萨满就是那些使用特殊技术和手段的、并得到其所驾御的辅助灵之帮助,在社会中占有特殊地位的男性和女性。萨满通过脱魂状态中的灵魂旅行,可以直接与各种超自然力量接触。这些超自然力量于是也通过萨满传达给了人们。”
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学者对埃利亚德的理论提出了质疑和批评。随着萨满教研究的深入开展,这种批判也更为深入和尖锐。批判的焦点主要针对他的脱魂理论,认为仅将脱魂视作萨满教的本质,而对附体现象的重要性未予重视,未免有些失之偏颇。一些学者在批判埃利亚德观点的同时,提出了与之相反的观点,即认为“附体”在萨满信仰中更为重要。英国学者路易斯即称萨满教为“精灵附体之宗教”,认为它是以直接和断然承认人支配精灵为前提的,即所谓神“在”我们身上,而不仅仅是神“和”我们,这在精灵化为人身(incarnation)的法会上表现最为明显。
值得提出的是,路易斯虽强调“附体”的重要性,但也兼顾“脱魂”在萨满信仰中的地位以及萨满教诸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他指出:处于某民族、社会中的萨满信仰的实际形态往往广泛地包含着“附体”、“灵魂的飞翔”(脱魂)、三层宇宙观、宇宙树以及众多的象征物等内容,这些内容相互交织,紧密地联系一起。它与其他宗教现象一样,不断地反映着包围着它的社会、经济、政治环境的各种变化,因此是一种变动的、折衷融合的东西。
日本著名人类学家佐佐木宏干教授多年来致力于日本萨满教研究,对萨满教理论建设也颇有建树。他结合日本实际,对埃利亚德的观点既有肯定,也有批评。他在《萨满教——脱魂和附体文化》、《附体与萨满教》等著作和《由人生疾苦到神灵附体——神赐职能者诞生的心理与逻辑》等论文中,阐述了自己的学术观点。他认为研究萨满教应结合本国的实际进行。宇宙是包罗万象的,神的形态也各不相同,不应一概而论。
也有的学者用“游离型”和“附着型”来概括萨满及其与超自然世界沟通的类型。日本宗教史学家樱井德太郎结合东北亚萨满教现行形态对萨满予以分类,指出:“萨满的职能所不可缺少的神灵附体的契机称作trance(出神),而这种契机通常根据神灵附体的形式分为两类:游离型和附着型。”他认为,游离型主要见于西伯利亚东北部和中亚细亚的通古斯系萨满,他们认为萨满一旦进入出神状态,其灵魂就会脱离肉体,或者上天邀游,或者入地巡行,与那里的神灵交往,并将神灵的意旨传达于人间。附着型萨满以为神灵与诸妖魔附着于人体,使之改变本性,化作神灵的替身,从而发挥萨满的机能。日本的神灵附体现象就属于这一类型。这种类型的萨满分布甚广,也见于邻近日本的诸族之中。
韩国济州大学的玄容骏教授也持与樱井德太郎类似的观点。玄容骏还就地域、移动方向、是否有守护灵的辅助、出神状态类型、进入出神状态的技术和萨满类型等方面,对东亚地区的萨满教做了比较。
这场由埃利亚德引发的学术讨论至今仍在继续。经过这场讨论,在萨满教研究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倾向,即学者们提出了一些重要的萨满教术语,用以论述萨满的生理、心理现象,如出神、脱魂、附体、意识变异形态、萨满意识状态、宗教或仪式意识状态,等等,对这些术语的解释甚至成为萨满教研究的一个新领域。如今,这些术语成了表示萨满和萨满生理、心理特征以及萨满教与其他宗教相区别的重要标志。
应该说明的是,埃利亚德本人一直密切关注着这场由他引起的学术讨论,并做出相应的反应。如当休雷塔提出“脱魂·附体论”的理论后不久,埃利亚德即接受了他的意见,并对其论文给予较高的评价:“此贵重报告的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对附体现象的评价。作为宗教现象的附体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一点已被休雷塔所阐明。”
在《萨满教:古老的出神术》出版10周年的时候,埃利亚德亲自对被他的“萨满教一脱魂论”所忽视的“附体”做出了积极的评价。当然,对于某些学者片面强调“附体”重要性的观点,埃利亚德也鲜明地提出了反对意见。他指出:“不少学者表现出要从‘附体’之中来看萨满信仰构成要素的倾向。据此,他们将‘脱魂’(上升、下降、水平旅行)视为第二次现象。但是对我来说,要接受这样的假说是困难的。的确,‘附体’是古代普遍存在着的现象,但是,要得出‘附体’体验先于‘脱魂’体验的结论,却无法找到任何理由。相反,那种认为‘附体’现象是从‘脱魂’体验中发展出来的说法,却非常容易使人理解。也就是说,萨满的魂(或者主灵魂)在前往上方世界或地下世界旅行的时候,‘各式各样的精灵’方能够凭依到萨满的肉体上。然而,将此过程作相反考虑的话,则是困难的。”埃利亚德这种敢于坚持自己的见解,又善于接受他人的正确意见,勇于修正自己的学术观点的治学态度和学术勇气表现出一位大学问家对学术研究的认真严谨和博大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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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族研究》2007年第4期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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