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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是具有悠久文化历史渊源的东北古老民族,在漫长的社会历史长河中,创造、发展和承继着灿烂多彩的民族文化艺术。为人们所知,并至今仍流传在满族一些群众中脍炙人口的文学说部艺术,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民族文化遗产。多年来,在我国北方民族文化研究中,有些著述触及到了满族这一文化特征。然而,尚未有专论文章,对满族及其先世传承古久的“乌勒本”口碑说部艺术做系统介绍和研考。本文就笔者积年之民族地区调查与研究,略抒拙见和心得,与同道们探考交流,意在引发更多朋友的了解和兴趣,以利于民族文化的抢救、翻译与整理,丰富祖国文化宝库。
一
什么是满族说部艺术?似乎是陌生的词。满族说部艺术,是广义的通称。在满族传统的民间口碑文化遗产中,就其蕴藏内涵形态分析,主要包容两大宗内容:即广藏在满族民众中之口碑民间文学传说故事和谣谚以及具有独立情节、自成完整结构体系、内容浑宏的长篇说部艺术。前者,多年来在党和国家以及有关部门积极组织领导下,满族民间文学被广泛搜集、整理、出版,成果斐然,为世人所瞩目。但后者,即长篇说部故事问津者鲜,或不甚为更多人所知。从我们既得的大宗调查资料鉴别,满族说部艺术文化遗产,堪称民族文化的精萃和古卉,对满族社会、历史、文化的研究乃至中国北方民族关系史、疆域史和社会学、民俗学、文艺学、宗教学的深入研究,都是大有裨益的。
正如大家所知,满族及其先世自古便生息繁衍于黑水白山,“北抵弱水,东极大海,广袤数千里”(注:清·阿桂等撰《满洲源流考》)。史书称之谓朔方,地处苦寒,“北方有不释之冰”(注:《淮南子·坠形训》)。满族先民子子孙孙就是在当时这种环境中,求生存发展与开拓。经历从商周息慎三千余年风风雨雨的历史沧桑砥砺,锤炼民族精神与品格,善歌尚勇,“精骑射,善捕捉,重诚实,尚诗书,性直朴,习礼让,务农敦本”(注:引《盛京通志》),尤进近代清后期北方疆域灾难史、庚子俄难(注:指1900年沙俄血洗海兰泡屯,强占我江东六十四屯,并焚烧江右的爱辉新城,凤翔等与俄血战,在大岭殉国等重大历史事件)等,对满族历史和生产浸染着可歌可泣的波澜,均字字珠玑地充实着满族传统说部的传奇力度。满族说部艺术,实际是北方民族史诗。因其内容包罗氏族聚散、古代征战、部族兴亡发轫、英雄颂歌、蛮荒古祭、民族和重要人物史传等等多方面史实,确难做出妥贴的定义。不过,从总的内容和形式特征而言,满族说部包括三方面因素所构成:
一、说部是对本部族中一定时期里所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的生动总结和评说,具有极严格的历史史实的约束性,甚至人物、地点、年代、时间、矛盾焦点、冲突、纠葛与结局,都不允隐饰,均有翔实的阐述。
二、说部由本氏族中几位德高望重、出类拔萃的专门成员承担整理和讲说义务,没有酬报,遴选杰出后生代代传承,完全发自对氏族祖先和英雄人物的无尚崇仰敬慕心理。而且,所讲唱内容全凭记忆,口耳相传,最早助记手段常佐以刻镂或堆石、结绳、积木等方法实施。这与满族先民自古“无文墨,以语言为约”(注:《太平御览》卷七八四)的生活习惯有关。
三、说部由一个主要故事情节主线为轴,辅以数个或数十个枝节故事链为烘托,环环紧扣成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整体,形成宏阔的泱泱长篇巨部。每一部说部,都可以说是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说部艺术形式多为叙事体,以说为主,或说唱结合,夹叙夹议,活泼生动,并偶尔伴有讲叙者模拟动作表演,尤增加讲唱的浓烈气氛。说唱时多喜用满族传统的蛇、鸟、鱼、狍等皮蒙的小花抓鼓和小扎板伴奏,情绪高扬时听众也跟着呼应,击双膝伴唱,构成悬念和跌宕氛围,引人入胜。讲唱说部并不只是消遣和余兴,而被全族视为一种族规祖训。氏族成员,不分首领、族众或男女老幼,常选在隆重的祭礼、寿诞、庆功、庆丰收、婚嫁、氏族会盟等家族圣节中,分等序长幼围坐,聆听故事。一般情况,说部要每个晚上或某个固定时间里连续讲上十余天,多则数十日,甚至月余。亦有时出外地征战、田狩或往至营地农牧,由专师去截选演说,成为当时调节生产生活最受欢迎的喜闻乐见的民族娱乐形式。北方冬长夏短,冬日雪天庄稼上仓后,村寨喜听说部。这种古习一直沿续到解放后若干年。
满族民间口语中,将民族说部艺术这朵植生于民族沃土中的古卉,亲昵地称为“乌勒本”。“乌勒本”(ulabun),汉译为传或传记之意。满族各氏族中,都有自己最精彩的“乌勒本”和讲唱“乌勒本”的名师,各氏族如数家珍,互炫荣耀。早年,“乌勒本”的称谓,在爱辉一带满族语倡行的村落里,家喻户晓,常可耳闻,老年人中沿用至今。经调查,在吉林、珲春、九台等地满族萨满和老年满族群众中,也都熟悉这个称谓。但民国以来,在多数满族群众中已将“乌勒本”改称“满族书”、“说部”、“家传”、“英雄传”等名称。“乌勒本”一词只在一些姓氏谱谍和萨满神谕中保存着。
元人宇文懋昭撰《金志》云,女真金代习俗,“贫者以女年及笄行歌于途,其歌也乃自叙家世”(注:引《金志》)。这里所言“贫者”,不一定就是家道贫寒,也包括本人阅历与涉世较少等因由。满族先世女真时期就习惯于“行歌于途”,“自叙家世”。《爱辉十里长江俗记》中载:“满洲众姓唱诵祖德至诚,有竞歌于野者,有设棚聚友者。此风据传康熙间来自宁古塔,戍居爱辉沿成一景焉。”由此可见,满族早年讲唱“乌勒本”,是相当活跃的,甚而搭棚竞歌,真可与我国南方一些民族歌圩相媲美。村寨以歌咏比族世、资历、功业、地位。满族诸望族重姓间,则以据有之“乌勒本”而赢得全族的拥戴和尊重。因此,在满族文化发展史中,赋予“乌勒本”说部特殊艺术形式以庄重、神圣的地位,令族众铭记和崇慕。事实正是如此,在二三十年代,爱辉大五家子、四季屯、霍尔莫津、蓝旗沟、下马厂、黄旗营子等地满族老人,将“故事”与说部在满语中有严格区分。满语一般将“故事”、“古趣儿”,叫做“朱伦”(Julen)、或“朱奔”(Juben),意思是讲“瞎话儿”、讲“古趣儿”,有无拘无束的随意性,听故事的人座次也不必严分辈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然而,讲颂族史家传就叫“乌勒本”,并非寻常的“朱伯西”(讲故事人),是族中玛发、妈妈,在一定场合、一定氛围和一定时间里讲唱。记得,童年时常听老人用满语《苏都离阿勒勒》(说史)、《夫勒赫阿勒勒》(说根子)等咏唱调表达不寻常的气氛,其情其韵,至今萦耳。
满族及其先民将“说史”、“唱颂根子”的说部艺术“乌勒本”,推崇和升华到神秘、肃穆和崇高的敬畏地位,考其源,同满族先民们所虔诚信仰的原始宗教萨满教祖先崇拜观念,有十分直接和密切关系。宗教与民俗从来就是相辅相成的。法国著名史学家丹纳曾讲过艺术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注:〔法〕丹纳著《艺术哲学》第32页,傅雷译,人民出版社1972年出版)。满族以讲唱氏族英雄史传为中心主题的说部艺术,正是依照传统的宗教信仰风俗,对本氏族英雄业绩和不平凡经历的讴歌和礼赞。在萨教诸神中,除自然神祗、动物神祗(包括图腾神)外,最重要而数目繁多者便是人神,即祖先英雄神祗。祖先神祗,在原始社会母系氏族繁荣期便已出现。最早的祖先神是女性本位的母亲神,俗称“妈妈神群”。随着母系氏族社会后期和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并完成过渡之后,便渐渐由女祖崇拜向男性祖先神群的转化与膜拜。所以产生祖先崇拜,其核心动因是人类思维观念中已经产生灵魂观念,认为人死灵魂永在。它与常人以不同形态仍然活跃在宇宙各个空间,与人有同样的喜怒哀乐以及生活需求与嗜好,且具有超自然伟力,可助人亦可祸人。正如恩格斯所讲:“在那个发展阶段决不是一种安慰,而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注: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出版)。人们企慕死去的祖先魂灵,能够荫庇子孙,竭力抚媚亡灵,供奉它、赞美它,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唯恐触怒先灵们而殃及族众。而且萨满教极力崇奉祖灵,亦包括对本氏族历世祖先和英雄神祗(部分瞒爷神祗)赫赫业绩的讴歌与缅怀。正因如此,对祖先神灵的崇拜日益达到登峰造极的炽热程度。马克思在他晚年也很重视萨满教,并就约·拉伯克的文章做了萨满教方面的详细摘录和笔记,并精辟地对萨满祖先崇拜作了深刻的分析,指出“偶像崇拜紧密相关的是那种以祖先崇拜为内容的宗教”(注:马克思:《约·拉伯克〈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1870年伦敦版)一书摘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并指出祖先崇拜在不同程度上流行于所有中印度土著部落中和西伯利亚的人群中,雕制木像“一代一代地受人供奉”(注:马克思:《约·拉伯克〈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状态〉(1870年伦敦版)一书摘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满族等崇信萨满教的北方诸民族,与马克思1881年时所写的状况亦完全相似。满族萨满祭祀中,便有不胜枚举的祖先影像与木石等雕镂的祖先偶体。在萨满祭祀中,有众多歌颂和祈祝祖先神体的神谕、赞美诗文和祷语,亦有叙事体的长篇祖先英雄颂词。满族清代以前的大型萨满祭礼,多有庄严肃穆的报祭,赞词长达一个时辰,实际便是最初的神话与颂歌。不难看出,满族说部艺术“乌勒本”正是萨满教祖先崇拜观念的弘扬和发展。
满族说部艺术的形成与传播,历史相当久远。从我们获得的满族诸姓家藏各种说部线索和手抄资料分析,除有讲唱宇宙和大地生命形成期的创世纪神话如《天宫大战》和族源发轫神话传说(这部分则是大量的)之外,比较完整成型、情节丰满、有较高文学价值的长篇说部,有产生于靺鞨时期的《白马银鬃》、《比剑联姻》、《红罗女》,而大量的说部精品为辽金以及清季满族诸姓珍传的说部巨著。辽金争雄,是说部中富有戏剧性、并占据重要影响地位的辉煌主题。女真首领阿骨打,原本名声低微的大辽臣属,承袭祖业,敏{图}韬晦,率完颜部子弟军弹指间扫平有二百余年北方基业、桀骜恃强的庞然大国——辽王朝,一雪征敛初夜之耻,其子孙后世创建世宗时代盛世。著名说部《苏木夫人传》,便是讲唱完颜阿骨打起事,以野花为号攻占黄龙府为主线,热情歌颂完颜阿骨打大妃苏木夫人之智勇,佐夫弟两人终成大业,慷慨献身的完颜家传。此外,讲唱海陵、乌禄、兀术的《忠烈罕王遗事》,亦颇翔实感人,为史册所鲜闻。金代说部传世较多,与金代完颜氏家族上层集团极力提倡与重视有关。《金史》卷66载:“女真既未有文字,亦未尝有记录,故祖宗事皆不载。宗翰好访问女真老人,多得祖宗遗事。……天会六年,诏书求访祖宗遗事,以备国史。”这段记载,必对当时金翰女真部族讲唱“祖宗遗事”或“乌勒本”活动,是极好地发动。金世宗乌禄是金史中著名的倡导女真文化的帝王。《金史·乐志》载,世宗不令女真后裔忘本,重视女真纯实之风,大定二十五年四月,幸上京,宴宗室于皇武殿,共饮乐。在群臣故老起舞后,自己吟歌,“曲道祖宗创业艰难……至慨想祖宗音如睹之语,悲感不复能成声。”这生动描绘很像女真民间讲唱“乌勒本”人的慷慨音容。进入明代,特别是清季以后,满族说部艺术得到更进一步繁荣发展。从满族著名长篇说部《两世罕王传》和满族民俗笔记《爱辉十里长江俗记》、《爱辉祖训拾遗》中可以看到,明中叶以后,随着女真社会内部日益尖锐、紧张地分化,强凌弱,众暴寡,特别是进入清初及至清代中晚期,满族诸姓氏族部落的迁徙、动荡、分合频仍,形成不可抗衡的历史折冲,其中亦有外患的灾祸,使各个氏族无法选择地交织在波澜壮阔的漩涡里,涌现众多英雄人物和业绩,萌发和产生出更多传流后世的“乌勒本”说部精品。这时期的说部世界,尤显形式活泼多样,常夹叙夹议,时咏时述,有主唱,有助唱,情意真切,铭心刻骨。《爱辉十里长江俗记》云:“乌勒奔己事,不言外姓哈喇轶闻趣话。盖因祭规如此。凡所唱叙情节,与神案谱谍同样至尊,享俎奠,春秋列入阖族祭仪中。唱讲者各姓不一,有穆昆达,有萨玛。而萨玛唱讲者居多,睿智金口,滔滔如注,庶众弗及也。”“近世,爱辉富察唱讲萨公布素,习染诸姓。富察家族家祭收尾三天,祭院祭天中夜后起讲,焚香,诚为敬怀将军之义耳”。这些记载,说明“乌勒本”说部艺术在清季的发展,与萨满家祭揉为一体,而且有些说部内容,已打破氏族的藩篱,渐渐扩展成为民族共有的艺术财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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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2009-3-23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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