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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答上述问题,“运动” 或许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切入点。在这半个世纪的时段中,我们经历了中华民族史乃至人类文明史上都堪称独特的历史过程,新政权的建立和巩固以政治运动作为基本机制与途径,大大小小的运动,一波接一波的高潮充盈和控制着整个社会。与西方生命历程(life course)研究所强调的“事件”不同,与人类学研究经常关注的相对于日常生活的重要时刻、特殊事件也不同,“运动”在中国半个世纪的社会历史中已经成为常态形的动员和运作机制,而不再是突发的、特别的和异常性的。通过“运动”机制,国家权力与政治力量深刻而透彻地嵌入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
运动作为社会动员和社会运作的机制,包含大量的仪式性表演和象征形式。或者不如将运动理解和解释为国家的仪式与象征。我们在此意义上可以将国家仪式定义为:由国家最高统治者发动的,民众或被迫或自觉参与的政治(或革命)运动。文化(社会)人类学的研究将仪式与象征作为复合的文化模式,认为其提供并支配着形成大众行为的社会和心理过程。正如格尔茨所分析的,人类是如此地依赖于象征和象征体系,以致这种依赖性决定着他的生存能力。而正是通过仪式(圣化了的行动)才产生出“宗教观念是真实的”、“宗教命令是完满的”这样的信念。正是通过某种仪式形式,动机与情绪及关于存在秩序的一般观念才是相互满足和补充的。通过仪式,生存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借助于一组象征形式而融合起来,变为同一个世界,它们构成了一个民族的精神意识(Clifford Geertz,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1973, pp.87-125)。
作为一种“文化表演”的仪式,具有某种强迫性特征,即一但成为仪式,便具有一种不容分说的强制性,便可操弄普通人的命运。具体而言,能否参与和是否参与仪式成为认同、区分及确定身份、(阶级)地位的标志;而仪式(运动)的发动者握有大多数人的生存资源,因而参与或不参与便成为生死攸关的事。
我们不妨以在骥村曾经发生过的部分事件为例,观察和分析国家仪式在一个村落社区的表演:
骥村的一些老人曾经告诉我们:回回运动这村都少不了,上边有什么,这儿就有什么,还常常是典型、试点。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的集体经济时期,骥村的生产过程呈现为一种运动型经济,即以运动方式发动、组织农业生产的过程。例如大跃进时期的“杀狗运动”,“打麻雀运动”,“打水窑运动”,“密植运动”,还有六、七十年代的农业学大寨,“箍洞造平原”等运动,都是以运动形式出现的生产活动。一位老人曾气忿忿地回忆说:“大跃进那阵瞎胡弄了,叫深翻土地,挖地三到五尺,还把全村的狗都杀了,见谁家有狗就打,连社员的照(看)门狗都给杀了,假传圣旨,说是狗肉的力量大,说是能打多少粮食。打死了狗,皮子给了主人家,肉拿去先在锅里煮了,再腐臭了,臭得止不定(让人受不了),再把地深挖三尺,压青草,把狗肉埋到地里当肥料。结果是把苗都烧死了,全死他妈×了。狗肉太过了,庄稼非死不行,和人吃饭一样,太过了不行”。杀狗运动及其后果说明,自上而下发动的生产运动往往并不顾及一方水土的特殊性和运动的实际效用,其形式、声势即作为一种仪式的表演性才是更要紧的,仪式过程及其象征意义超过了实用性的考虑。在后来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骥村也掀起了修梯田、造平原的热潮,这类“运动经济”虽然有些也给日后的农业发展带来过好处,但其主旨并不在于此。在运动经济的极端时期,种什么,怎么种,要达到多少产量都是上边规定和下达的,文革时期,骥村就曾经种过叫作“江青一号”的玉米,还被要求种过当地并不适合种的小麦。
作为革命仪式而存在的运动,最偏爱形式的整齐划一,因此“抓典型”、“树样板”、“学榜样”就是通常的发动办法。在这种“全国一盘棋”的环境中,我们一点都不难理解在许多地方曾经有过完全雷同的运动方式存在。
不仅生产过程政治化、仪式化了,政治活动本身也充满仪式色彩。在陕北革命政权建立的过程中,曾经在农村地区普及识字运动,当时的骥村实行过“文化岗”的做法,就是由干部、民兵在村边路口设立岗哨,凡经过人员都须认出他们写下的字、词方可通过,弄得一些没文化的老太太和妇女不敢出门,没法回娘家。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文化岗”变成了 “语录岗”,人们得背诵毛主席的一段语录或一句话才能通过岗哨行走四方。其时政治仪式的各种形式也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社员们从原来初一、十五的上香拜神变成每天早晚的请示汇报;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替换了原来的菩萨、龙王;讨论会、学习班、政治夜校等等政治活动形式,骥村一样都不少。一些村民回忆说:那阵是民兵训练三、六、九,团员学习二、五、八。连集也不让赶,会也不让赶,打发民兵在村口站着,谁也不让去。这老百姓是叫立正不敢稍息。”因为一但犯了错误,就会被“上纲上线”,免不了经受一番“批斗”,而时常进行的批斗会其实就是一种羞辱仪式。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的运动中,骥村的生产、生活也一度出现半军事化管理:除了经常性的民兵训练(基干民兵都发有枪枝),社员们上工、下工也改用吹号作为通知方式,人们回忆说:“那阵连这老农民出工、开会都得排队唱歌”。
国家政治的仪式化运作弥漫于农民的日常生活,改变着人们原有的整合的生活逻辑和乡土社会的文化景观。这是近半个世纪的过程,这一过程表现为国家仪式对传统宗族和社区仪式的替代,革命意识形态和运动话语对地方性知识的替代,以及领袖崇拜对神灵、帝王崇拜的替代。改革开放以后,国家与民间社会的互动关系表现为国家力量在一定程度上的弱化与撤退,以及乡土社会生活逻辑的复归与再建构的过程。认识民间生活逻辑与国家权力这两套意义系统的相互作用,才能动态性地、过程性地理解和解释社会生活与社会变迁的真实图景及其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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