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学术的建构中,民族志的缺失造成了社会科学的知识生产的许多缺陷。学术群体没有担当起民族志研究的基本队伍,不能提供所关注的社会的基本事实,那么,在每个人脑子里的“社会事实”太不一样并且相互不可知、不可衔接的状态下,学术群体不易形成共同话题,不易形成相互关联而又保持差别和张力的观点,不易磨炼整体的思想智慧和分析技术。没有民族志,没有民族志的思想方法在整个社会科学中的扩散,关于社会的学术就难以“说事儿”,难以把“事儿”说得有意思,难以把琐碎的现象勾连起来成为社会图像,难以在社会过程中理解人与文化。
因为民族志不发达,中国的社会科学在总体上不擅长以参与观察为依据的叙事表述。在一个较长的历史时期,中国社会在运作中所需要的对事实的叙述是由文学和艺术及其混合体的广场文艺来代劳的。收租院的故事,《创业史》、《艳阳天》,诉苦会、批斗会,都是提供社会叙事的形式。在这些历史时期,如果知识界能够同时也提供社会科学的民族志叙事,中国社会对自己面临的问题的判断和选择会很不一样。专家作为第三方叙事对于作为大共同体的现代国家在内部维持明智的交往行为是不可缺少的。
民族志在呈现社会事实之外,还是一种发现或建构民族文化的文体。民族志学者以长期生活在一个社区的方式开展调查研究,他是在社会中、在现实中、在百姓中、在常人生活中观察文化如何被表现出来。他通过对社会的把握而呈现一种文化,或者说他借助对于一种文化的认识而呈现一个社会。如果民族志写作持续地进行,一个民族、一个社会在文化上的丰富性就有较大的机会被呈现出来,一度被僵化、刻板化、污名化的文化就有较大的机会尽早获得准确、全面、公正的表述,生在其中的人民就有较大的机会由此发现自己的多样性,并容易使自己在生活中主动拥有较多的选择,从而使整个社会拥有各种更多的机会。
中国社会科学界无法回避民族志发育不良的问题。在中国有现代学科之前,西方已经占了现代学术的先机。中国社会科学界不重视民族志,西洋和东洋的学术界却出版了大量关于中国的民族志,描绘了他们眼中的中国社会的图像。这些图像是具有专业素养的学人所绘制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它们基于社会事实。然而,我们一方面难以认同它们是我们完整的社会图像,另一方面我们又没有生产足够弥补或者替换它们的社会图像。我们要超越这个局面中杂糅着的不服与无奈的心理,就必须自己发展起够水准的民族志,书写出自己所见证的社会图像供大家选择或偏爱、参考或参照。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关于全球社会的实地调查或者国外社会的民族志研究一直在呼唤中国社会科学界的行动,近年里这种呼唤日益急切。中国已经是国际社会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中国人和中国货已经扩散在全球的各个角落,并且急速地增加着占据密度,中国的时间和空间框架里都纳入了外来的大量要素。这个格局在中国孕育着对于外部世界的巨大的知识需求,在国际社会则孕育着让中国学者积极主动参与当代世界知识生产的需求。中国人与外部世界的直接接触和对于外部世界的表述大致有三个形态。传统的中华帝国有一套获得海外经验、表述海外社会的途径(如朝贡体系、宗教与文化使者)和方式(史志、小说),统治者和百姓以此轻松自信地想象外部世界。近代以来,西方所代表的外来器物和思想靠强力侵入中国社会,中国人以混合自尊和自卑、推崇和怨恨的矛盾心理想象他们的社会。现在,大量的人出国做工作性的和休闲性的旅行,在国外社会获得丰富的个人经验;另外还有更多的人与“外事”、“外贸”、“外教”、“外企”、“进出口”发生联系。在集体想象和个人经验的杂感式表达之外,以参与观察为基础的对于外国真实而复杂的社会的知识就成为国民越来越急迫的需求。在国家和政府的层次,无论是长期的国际战略还是短期和局部的外交政策,都有赖于社会科学的多个专业采用民族志方式对国际社会进行深入的调查研究。
这个译丛偏重选择作为人类学基石的经典民族志以及与民族志问题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一些人类学著作,是要以此为借鉴在中国社会科学界推动民族志研究,尽快让我们拥有足够多在学术上够水准、在观念上能表达中国学者的见识和主张的民族志。
我们对原著的选择主要基于民族志著作在写法上的原创性和学科史上的代表性,再就是考虑民族志文本的精致程度。概括地说,这个“汉译人类学名著丛书”的入选者或是民族志水准的标志性文本,或是反思民族志并促进民族志发展的人类学代表作。民族志最初的范本是由马林诺斯基、米德等人在实地调查大洋上的岛民之后创建的。我们选了米德的代表作。马林诺斯基的《西太平洋的航海者》是最重要的开创之作,好在它已经有了中文本。
我们今天向中国社会科学界推荐的民族志,当然不限于大洋上的岛民,不限于非洲部落,也不应该限于人类学。我们纳入了社会学家写美国工厂的民族志。我们原来也列入了PAUL WILLIS写英国工人家庭的孩子在中学毕业后成为工人的现象的民族志著作LEARNING TO LABOR: HOW WORKING CLASS KIDS GET WORKING CLASS JOBS,后来因为没有获得版权而留下遗憾。我们利用这个覆盖面要传达的是,中国社会科学的实地调查研究要走向全球社会,既要进入相对成本比较低的发展中国家,也要深入西洋东洋的主要发达国家,再高的成本,对于我们终究能够得到的收益来说都是值得的。
这个译丛着眼于选择有益于磨砺我们找“事”、说“事”的本事的大作,因为我们认为这种本事的不足是中国社会科学健康发展的软肋。关于民族志,关于人类学,可译可读的书很多。好在有很多中文出版社,好在同行中还有多位热心人。组织此类图书的翻译,既不是从我们开始,也不会止于我们的努力。大家互相拾遗补缺吧。
本文原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6年第2期,注释请参见纸媒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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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苑出版社网站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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